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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棵树已经有了名声,有了名声就什么都是好的了,连乌鸦在树上的屎都会变香
的。”一位愤世嫉俗的长发青年骂骂咧咧地说。说完,他掏出一把折叠刀,把自己的名字刻
在树上。
“到我这里来刻,我欢迎!”响杨拼命向忧郁的长发青年弓腰。长发青年似乎领了它的
情,拿起折刀从响杨的树干上划了一下,滋溜,流出了一股黄水,把青年的手弄脏了。
少先队员到这棵树下野餐,留下许多面包屑、苹果皮和汽水瓶盖。汽水瓶他们还要不辞
辛苦拿回去退钱。
青年团员到这棵树下采集树种,费了半天劲才弄清这树没有种。
一位被负心人欺骗了的少女到这棵树下来上吊,把裤腰带抛到粗枝上,系了一个圆环,
把圆环套到脖子上,一、二、三、“夸喳”,她落到了地上,被救了。她打消了寻短见的念
头以后,一直断言这树是朽的。不然,为什么经不住她的体重,没有给她提供一个解脱的桥
梁呢?
一位道德家听到了少女在这棵树上自尽未成的故事,很兴奋。他说,显然,这棵树是有
原则的,他挽救了迷惘的一代中的一个。可以说,这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规矩,一个样
板,一种轨道。
这位道德学家坚决反对穿西服、留长发、穿高跟鞋和养花。他曾经到一个舞会上去做报
告,讲跳舞的目的是为了锻炼身体,帮助消化,绝不允许有其他的杂念。后来有一次他因为
把公家的三合板拿到自己家里而被指责为伪善。于是,有人说这棵树是伪善的“样板树”。
生活在这片河滩边的荆棘丛里,有一只火红色的狐狸,她是一位天才的无师自通的舞蹈
家,她跳舞的时候拼命模仿象的持重、虎的威严、熊的浑厚、狮的凌厉和牛的忠诚。她的舞
常常引起一种哭笑不得的哗笑声,这使她更为得意。当愈来愈多的人和动物来欣赏无名树的
舞姿的时候,她终于按捺不住了,她叫着、闹着、跳着冲了过去,她要表演自己的拿手好舞。
也许真的是出于一种无可救药的成见,“狐狸!”一个孩子首先喊出了声……接着,是
石头,木棒、追逐、遍体鳞伤。
入夜以后,狐狸来到了无名树前。“这不是岂有此理吗?
你跳舞,人们称赞。我跳舞,却挨了石头。”她说。
那树轻轻地摇了摇头。
“你摇什么头?难道这不是事实吗?”
树轻轻地摇着头。
“你怎么不回答?你是摆架子吗?人们都说你跳舞跳得好,你却一味地摇头,这纯粹是
得了便宜卖乖!”狐狸有点生气了。
树仍然只是轻轻地摇着头。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吗?你想当一个舞蹈明星,可是你太鬼了,你不露形迹,又
不吃热的又不烫手,我算服了你了,人人说我狡猾,可你比我狡猾一千倍!”狐狸说着说
着,化嗔为笑起来。
一位摄影师前来摄取这树的形象。他先在镜头上涂了些唾沫,又故意对错了焦距,按快
门时手一抖,最后照出了新奇的画面。人们为这张摄影作品争得头破血流。有人断言这棵树
的品格可疑。
人来得太多鸟就不敢逗留了,它们一只又一只地飞走。松鼠搬了家,蟋蟀也不再在他的
周围鸣叫。连野蜂也远远地绕开他飞。野蜂其实最胆小,除了吮吸树叶和野果的浆水,它们
从不敢伸出自己的刺,倒是有许多兽类常常对它们发起先发制人的攻击。
最后风也不肯眷顾了。风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自由主义者,它高兴怎么吹就怎么吹,没有
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企图妨碍它或者指导它。这种过分的自由使它变得任性、易怒,常常无以
自处因而暴跳如雷。“你们都成心气我?你们觉得气死我才好呢!”它喝道。“都碍事!”
它又说,它发现不仅每一座山、每一面墙都阻碍着它的发挥,就是每一个石子和每一棵小草
也使得它不痛快。那棵河滩边的无名的树本来和它关系还不错,但当他受到好事者的包围的
时候,风躲避他就如躲避瘟疫了。
终于他的身上出现了许多小黑虫子,有点像蚜虫,又不完全像。谁让他是一棵四不像的
树呢?生的虫子也四不像。
虫子最初只有两条,又变成四条,又变成八条,每秒钟翻一番,15秒钟以后已经是六
万五千五百三十六条了,又过了15秒钟以后,完全数不清了。
长满讨厌的虫子的树,多么恶心!不再有人光顾他了,他自始至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情,但是他也渐渐地明白了:“我完了。”他早知道一切都会有个完结,但没有想到完得这
么早,这样不光彩。再见了,这个我没有弄清楚的世界。再见了,调皮的风和饶舌的响杨。
再见了,给我唱过各种各样的歌儿的小鸟。再见了,一直亲近我,并不因为我发育得太大而
对我见外的小草……
他也想起那一对大龄青年,他觉得那两个人的目光和表情似乎有趣。他无法了解人类,
至多感觉到还有点意思。他更觉得对不起那个想吊死在他的枝上的姑娘,他不知道自己有什
么错处,但他相信自己总是有错的。
但我毕竟有过蓬勃的生长!生长,这就是快乐,谢谢这使我生长的一切!
于是他怀着安宁的心情睡着了,不知道一觉睡了多长时间。他还以为从此可以不再醒来
呢。醒来的时候赶上了一场大雷雨,雨水冲刷得他干干净净,他第一次知道了洗澡的快乐,
摆脱了一切虫子的快乐。雨水打得他飒飒起舞,他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舞蹈过了。风嫌弃了
他,不再给他提供起舞的契机。是因为他自己不好,他自己庸俗才不再被风垂青的,他并无
怨尤。但是热泪一样的雨滴又使他簌簌地舞动了,他低下头又扬起头,热情使他不住地颤
抖。轰隆隆……一个炸响的雷,他猛地一摇,只听到一阵震天动地的鼓掌和喝彩,他完成了
一次高难动作,又一阵滚雷,远远地滚来又缓缓地滚去。他浑身都流淌着大水,好像是他扬
臂把水接了来似的。四周是泥土、树叶和青草的芳香。四周是滚滚的雷声,四周是忽明、忽
暗、忽青、忽黄、忽白、忽黑的闪电,似乎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塌陷、升起。
轰地一声巨响,无名树暗道不好,他似乎已经诚惶诚恐地匍伏在地面上,待到他抬起头
来,却见与他遥遥相对的响杨树冠上火光熊熊,黑烟冲天。这是怎么回事?他只觉得全身向
响杨俯去,悲痛万分。难道这就是雷殛?难道应该遭到雷殛的不是我么?正是我长得这样傻
大,正是我招来了风言风语。正是我遍体黑虫、体无完肤,正是我向往着雷电、燃烧和大空
无。我的亲爱的天真的响杨兄弟啊,你这可是怎么了?
响杨没有回答,它在电火中劈劈拍拍地响,又被雨点敲出了咝咝声。终于,火也息了,
烟由浓变淡,响杨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雨过天晴,风和日丽,经过了一串串热闹的、有趣的、阳光明媚的日子。干涸了的河滩
和污秽的卵石上终于又流过了清清的水。无名树旁栽满了垂柳。在雷殛中受到损伤的响杨又
抽出了新的枝条。雀鸟重又在林里飞翔,风又开始眷顾他们。又有新的情人——并非大龄而
是妙龄——来到这里流连,他们觉得新栽的树更加好看。他们没有注意这株无名的树。
无言的树觉到了少有的轻松,他舒了口气。
1979年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