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怨无艾,洗脚时看见脚底走出的泡,也觉得很值得。这晚上,吴佩珍竟也做了个关于片厂的梦,梦见水银灯下有个盛装的女人,回眸一笑,竟是王琦瑶,不由感动得酸了。她对王琦瑶的感情,有点像一个少年对一个少女,那种没有欲念的爱情,为她做什么都肯的。她在黑漆漆的房间里睁着眼,心想:片厂是个什么地方呢?
到了那一天,去往片厂的时候,吴佩珍的兴奋要远超过王琦瑶,几乎按捺不住的。有同学问她们去哪里,吴佩珍一边说不去哪里,一边在王琦瑶的胳膊上拧一下,再就是拖着王琦瑶快走,好像那同学要追上来,分享她们的快乐似的。她一路联噪,引得许多路人回头侧目,王琦瑶告诫几次没告诫住,最后只得停住脚步,说不去了,片厂没到,洋相倒先出够了。吴佩珍这才收敛了一些。两人上车,换车,然后就到了片厂。表哥站在门口正等她们,给她们一人一个牌挂在胸前,表示是厂里的人,便可以随处乱走了。她们挂好牌,跟了表哥往里走。先是在空地上走,四处都扔了木板旧布;还有碎砖破瓦,像一个垃圾场,也像一个工地。迎面来的人,都匆匆的,埋着头走路。表哥的步子也迈得很快,有要紧事去做似的。她们两人被甩在后头,互相拉着手,努力地加快步子。下午三四点的太阳有点人意阑珊的,风贴着地吹,吹起她们的裙摆。两人心里都有些暗淡,吴佩珍也沉默下来。三人这样走了一阵,几百步的路感觉倒有十万八千里的样子,那两个跟着的已经没有耐心。表哥放慢了脚步与她们拉扯片厂里的琐事,却有点不着边际的。这些琐事在外面听起来是真事,到了里面反倒像是传闻,不大靠得住了,两人心里又有些恍惚。然后就走进了一座仓库似的大屋,一眼望过去,都是穿了制服的做工的人走来走去,爬上爬下,大声吹喝着。类似明星的,竟一个也见不着。她们跟着表哥一阵乱走,一会儿小心头上,一会儿小心脚底,很快就迷失了方向。头上脚下都是绳索之类的东西,灯光一个〃明一片暗的。她们好像忘记了目的,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只是一心·意地走路。又好像走了十万八千里,表哥站住于脚,让她们就在这边看,他要去工作了。
她们站的这块地方,是有些熙攘的,人们都忙碌着,从她们的身前身后走过。好几次她们觉得挡了别人的路,忙着让开,不料却撞到另一人的身上。而明星样的人还是一个不见。她们惴惴的,心想是来错了,吴佩珍更是愧疚有加,不敢看王琦瑶的脸色。这时,灯光亮了,好像有几个太阳相交地升起,光芒刺眼。她们这才看见面前是半间房间的摆设。那三面墙的房间看起来是布景,可里头的东西样样都是熟透的。床上的被子是七成新的,烟灰缸里留有半截烟头的,床头柜上的手绢是用过的,揉成了一团,就像是正过着日子,却被拆去了一堵墙,揪出来示众一般。看了心里有点欢喜,还有点起腻。因她们站的远,听不见那里在说什么,只见有一个穿睡袍的女人躺在床上,躺了几种姿势,一回是侧身,一回是仰天,还有一回只躺了半个身子,另半个身子垂到地上的。她的半透明的睡袍裹着身子,床已经皱了,也是有点起腻的。灯光暗了几次,又亮了几次。最后终于躺定了,再不动了,灯光再次暗下来。再一次亮起的,似与前几次都不同了。前几次的亮是那种敞亮,大放光明,无遮无挡的。这一次,却是一种专门的亮,那种夜半时分外面漆黑里面却光明的亮。那房间的景好像退远了一些,却更生动了一些,有点熟进心里去的意思。王琦瑶注意到那盏布景里的电灯,发出着真实的光芒,莲花状的灯罩,在三面墙上投下波纹的阴影。这就像是旧景重视,却想不起是何时何地的旧是。王琦瑶再把目光移到灯下的女人,她陡地明白这女人扮的是一个死去的人,不知是自杀还是他杀。奇怪的是,这情形并非明惨可怖,反而是起腻的熟。王琦瑶着不清这女人的长相,只看见她乱蓬蓬的一头卷发,全堆在床脚头,因她是倒过来脚顶床头,头抵床脚地躺着,拖鞋是东一只,西一只。片厂里闹哄哄的,货码头似的,〃开麦拉〃〃OK〃的叫声此起彼伏,唯有那女人是个不动弹,千年万载不醒的样子。吴佩珍先有些不耐烦,又因为有点胆大,就拉王琦瑶去别处看。
下一处地方是拍打耳光的,在一个也是三面墙的饭店,全是西装革履的,却冲进一个穷汉,进来就对那做东的打耳光。作派都有点滑稽的,耳光是打在自己手*,再贴到对方的脸上,却天衣无缝的样子。吴佩珍喜欢看这个,往复了多少遍都看不厌,直说有趣。王琦瑶却有些不耐烦,说还是方才那场景有看头,是个正经的片子,不像这,全是插科打诨,猴把戏一样的。两人又回到方才那棚里,不料人都散了,那床也挪开了,剩几个人在地上收拾东西。她们疑心走错了地方,要重新去找,却听表哥叫她们,原来,收拾东西的人里头就有表哥。他让她们等一会儿,再带她们去别处逛,今日有一个拥在做特技呢!她们只得站在一套干等。有人问表哥她们是谁,表哥说了,又问她们在哪个学校读书,表哥说不上来,吴佩珍自己说了,那人就朝她们笑,一口白牙齿在暗中亮了一下。过后,表哥告诉她俩,这人是导演,在外国留过学的,还会编剧,今天拍的这戏,就是他自编自导的。说罢,就带上她们去看拍特技,又是烟又是火,还有鬼的。也都是底下的工人在折腾,留给演员去做的事,只一眨眼。吴佩珍又要表哥带她们去看明星,表哥却面露难色,说今天哪个拥都没拍明星的戏,说这明星的戏不是哪天都有的,也不是想排哪天就排哪天的,要随着明星的意思。吴佩珍便揭底似地说:你不是讲每天都可看见谁谁谁的?王琦瑶见表哥脸上下不来,就圆场道:下回再来吧,天也黑了,家里人要等了!表哥这就带了她们往外走,路上又遇见那导演一回,竟还记得她们,叫她们某某中学的女学生,很幽默的,两人都红了脸。
回去的电车上,两人就有些懒得说话,听那电车的当当声。电车上有些空,下班的人都到了家,过夜生活的人又还没有出门。那片场的经验有些出人意外,说不上是扫兴还是尽兴,总之都是疲乏了。吴佩珍本来对片厂没有多少准备,她的向往是因王琦瑶而生的向往,她自然是希望片厂越精彩越好,可究竟是什么样的精彩,心中却是没数的,所以她是要看王琦瑶的态度再决定她的意见。片厂给三符瑶的感想却有些复杂。它是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神奇,可正因为它的平常,便给她一个唾手可得的印象,唾手可得的是什么?她还不知道。原先的期待是有些落空,但那期待里的紧张却释然了。从片厂回来几天,她都没什么表示,这使吴佩珍沮丧,以为王琦瑶其实是不喜欢片厂这地方,去片厂全是她多此一举。有一日,她用作忏悔一样的口气对王琦瑶说,表哥又请她们去片厂玩,她拒绝了。王琦瑶却转过睑,说:你怎么能这样不懂道理,人家是一片诚心。吴佩珍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她,王琦瑶被她看得不自在,就转回头说:我的意思是不该不给人家面子,这是你们家的亲戚呀!这一回,连吴佩珍都看出王琦瑶想去又不说的意思了,她非但不觉得她作假,还有一种怜爱。动中生起,心想她看上去是大人,其实还是个孩子呀!这时候,吴佩珍对王琦瑶的心情又有点像母亲,包容一切的。
从此,片厂就变成她们常去的地方。拍电影的窍门懂得了不少,知道那拍摄完全不是按着情节的顺序来的,而是一个镜头一个镜头分别拍了,最后才连成的。拍摄的现场又是要多破烂有多破烂,可是从开麦拉里摄取的画面总是整洁美妙。炙手可热的大明星她们也真见着了一二回,到了镜头面前,也是道具一般无所作为的。那电影的脚本则是随意地改变,一转眼死人变活人的。她们钻进电影的幕后,摸着了奥秘的机关,内心都有一些变化。片厂的经验确是不寻常的经验,它带有一些人生的含义。尤其在她们那个年龄,有些虚实不分,真伪不辨;又尤其是在那样的时代,电影已成为我们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
7.开麦拉
王琦瑶知道了,拍电影最重要最关键的一瞬,是〃开麦拉〃的这一瞬,之前全是准备和铺垫,之后呢?则是永远的结束。她看出这一声〃开麦拉〃的不同寻常的意义,几乎是接近顶点的。那导演有时让她们看镜头,镜头总是美妙,将杂乱和邋遢都滤去了。还使暗淡生辉。镜头里的世界是另一个,经过修改和制作,还有精华的意思。那导演已成为熟人,她们见他不再脸红。有几回,表哥不在片厂,她们便直接找他。他自作主张的,喊她们一个叫〃珍珍〃,一个叫〃瑶瑶〃,好像她们成了他戏里的角色似的。他背地里和片厂的人说,珍珍是个丫头相,不过是荣国府贾母身边的粗使丫头,傻大姐那样的;瑶瑶是小姐样,却是员外家的小姐,祝英台之流的。他把吴佩珍当小孩子看,喜欢逗她,开些玩笑;对王琦瑶则说有机会要让她上一回镜头。因她的眉眼有些像阮玲玉,趁着人们对阮玲玉的怀念,说不定能捧出一颗明星,也是带点玩笑的意思,却含蓄得多。王琦瑶当然也不会认真,只是有点喜欢自己和阮玲玉的相像。可是有一日,导演竟真的打电话到家里,让她去试一试镜头。王琦瑶心怦怦跳着,手心有点发凉,她不知道这是不是个机会,她想,机会难道就是这般容易得的吗?她不相信,又不敢不信,心里有些挣扎。她本是想不告诉吴佩珍,一个人悄悄地去,再悄悄地回,就算没结果,也只她自己知道,好比没发生过的一样。可临到那一天,她还是告诉了吴佩珍,要她陪自己一起去,为了壮胆子。晚上她没睡好,眼睛下有一片青晕,下巴也尖了一些。吴佩珍自然是雀跃,浮想连翩,转眼间,已经在策划为王琦瑶开记者招待会了。王琦瑶听她聒噪;便又后悔告诉了她。这一天的课,两人都没上好,心不知飞到哪里去了。终于放学,两人便蜇出校门,上了电车。这时间的电车,多是些家庭主妇般的女人,小手里拎着布袋,身上的旗袍是有皱痕的,腿后的丝袜也没对准缝,偏了那么一点,头发或是蓬乱,或是理发店刚出来戴了一顶盔似的,脸上表情也是木着的,万事俱不关心的样子。电车在轨道里呕眶当当地走,也是漠然的表情。她们俩却是这漠然里的一个活跃,虽然也是不作声,却是有着几百年的大事在酝酿的。下午三点钟的马路,是有疲惫感的,心里都在准备着结束和换班了。太阳是在马路西面的楼房上,黄熟的颜色。她们俩倒好像是去开始这一天的,心里有着许多等待。
导一遍来起就有些人事皆非了。很多情景远去了,不复再现,本来也是幻觉一样的东西。王琦瑶清醒过来,寒颤止住了,心跳回复正常。红盖头里的暗适应了,能辨出活动的人影。灯光亮起,是例行公事的,一连串〃OK〃也是例行公事,那一声〃开麦拉〃虽是例行公事,也是权威性的,有一点不变的震撼。她开始依着导演的交代在脸上作准备,却不知该如何娇羞,如何妩媚,如何有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