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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气。我妈说,我小时侯瘦骨嶙峋,只有肚子很大,仿佛身怀六甲。脸还有点发绿。背上有一些斑驳的青印。整个人像一只青蛙。我妈说,有一个偏方,可以让我慢慢变壮。也许是她少女时代听湘西老家的巫婆说的。我不肯定,反正她就那么做了。
她说,喝母猪尿能改善小孩的体质。她说,喝了母猪尿,就没人能打过你了。她让我爸在他们房间旁边打了一个小土圈,养了一头母猪。每天睡觉之前,把一食盆水放在猪圈的一角。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披衣起床,拿一个搪瓷杯子,去接母猪的晨尿。不一会就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递上那一杯黄澄澄的液体说,趁热把这喝了,就长得壮壮的。母猪尿又臊又臭,我用手臂挡住嘴巴,表示我不想喝。她就拉我,可是我蹲在地上,让她拉不起来。但母亲有农村妇女的体魄和气力,她才不想用拉,只将我拦腰一抱,放在床上。
你把他腿按住,她对我爸说。我的腿就被死死按住。我很大声地哭,嘴巴张得很开。我妈乘机把一根筷子卡在我的上下齿之间,迅雷不及掩耳。这时我再哭也没用了。
她端起杯子,把一杯黄尿,慢慢倒进我无法闭合的双唇。我想吐,可是只有舌头独自在转动,无法和嘴唇配合。只感到那股液体顺流而下,温热,有点咸,甜,更多的是骚。她放了盐和砂糖。也许没有放盐,因为尿素本身就是咸的。
等到确定液体已经全部流进我的胃部,我妈才示意可以放开我了。我也才哇哇地哭起来。我的胃里一抽一抽的,马上要吐出所有的内脏,所有的血。妈妈抱住我的头,擦干我的眼泪,说别哭了,别哭了……然后她飞快地泡了一杯盐水,让我漱掉口里腥臊。
我妈说,一天三次,每次两勺,喝一个月就好了。开始几天我还哭,还闹,后来我想,反正牙齿被撬住了,哭也没有用,腿被按住了,闹也没有用,还不如乖乖地喝糖尿、漱盐水。每当我闭上眼睛喝掉焦黄色的尿液,我妈就很高兴,那天对我爸说话声音也会低点。我想她大概提前看到了若干年后威武高大的我。而我呢?虽然我现在长得高了很多,但还是希望我妈当年不要为了我,去养头母猪,天天给我喝她的尿……
后来,他们把母猪杀了吃掉了。母猪皮厚肉粗,我那次是第一回知道。要是让我妈知道我受伤的模样,她说不定又会告诉我,告诉我尿液可以消毒。而我也许会为了不伤她的心,真的用尿液代替红药水,就像小的时候,梦见洗澡,拉了梦尿,醒来后,发现棉被已经湿透了。
廖福贵又打了水来。他只穿一条内裤,我看着觉得有点恶心,就闭上眼睛。有些人被我们吵醒了,发出翻身的响动。我有点感激廖福贵,对他说谢谢。尽管我头昏脑胀,我觉得我应该表现好一点,免得他以为我有什么大问题。
我希望廖福贵躺下来,躺在我身边,因为我很冷。我想我一定是着凉了,摸上去发烫,却一阵一阵地打着哆嗦。可是廖福贵偏偏不躺下来,他还要拉我起床,去医院看病。我不能要求一个男的说:你陪我睡会儿。所以我只是咬着牙齿,告诉他我睡会儿就好了。我太阳穴和后脑勺都很疼。我说廖福贵你睡吧。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缕晨光透过没关严的窗户照进来。看看四周,空无一人,我知道他们都上课去了。想看看几点了,可是四周都没有表。我只好那样躺着,一动不动。一切都很安静,有一段时间我感觉到了饿意,才听到肚子里传出的声音,但是我挺了一会,就什么感觉也没有了。
铃声急促地响起来,我不知道是第几节课的。应该是第三节吧?是下课还是上课?
铃声未落,有人敲门。我只好披着被子,拨开门闩。眼前是那个瘦得像门缝的女生。我赶紧跑到床上,盖严被子。这一阵剧烈的动作搞得我气血上冲,眼前有点发黑。但是我并没有晕过去。我好像从来没有晕过。
是李小蓝。她冷不防这样问我,你跟人打架啦?。
你怎么知道我跟人打架了?
你这样子谁看不出来啊。
那你怎么又知道我宿舍啦?
杨晓告诉我的。
杨晓?
我是杨晓同学,你们俩的事我都知道。
她干嘛让你来找我?
她不但让我来找你,她还让我带你去医院咧。
她也知道我打架啦?
先别问这么多了,我们先去医院吧。
我不想去医院。杨晓干嘛让你来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你先起来再说。你不起来我说了也没用。
……
见我没反应,李小蓝说,走啦。杨晓说,要是你肯去医院,就给你封信,要是你不想去,就算了。
妈的,来这一招。那走吧。我说。李小蓝果然给了我一封信,我不想在她面前看,可是光是拿在手上,我心里就说不出的难受,差点哭了起来。李小蓝扶住我往医院走去,一路上惹来许多好奇的目光,其中有我认识的,也有我不认识的。医生说我轻度脱水,必须输液。我乖乖地伸出右手让她扎针。扎了之后,她又包扎了我左手的伤口。给我脸上抹了很多蓝药水、紫药水,在我身上被踏青的地方搽上红花油。李小蓝目睹了全过程,看着我把上衣撩起,露出脊背,看着医生往淤血的地方涂药。她一直皱着眉头,又不愿偏过头去。
李小蓝说,我给你去买点东西吃。我乘机拆了那封信:
沈生铁:
我看到我爸在整理你旷课的次数,还有你划学校玻璃的事,他也知道了。可能他要学校处分你。我不知道你怎么办。今天我让李小蓝去告诉你,让你注意点,可她说她没有说,所以才写这封信给你。没有别的意思。
杨晓
1998·12·25
我把信翻过来,看到背面还有两行字:
听说你被人打伤了,去医院看看吧。好一点。杨晓即日。
我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关心,什么都不愿去想。闭上眼睛,手放在躺椅扶手上,想象滴液如何一颗颗地注入我的血管,想象自己的脸涂满药水后如何五彩斑斓。李小蓝没有站在一边,我刚好可以什么都不说。不想说话的时候就可以什么都不说,这感觉太好。我满足地靠上椅背。
我好像睡着了。我一定睡了一会吧。当天我有点迷糊,记不大清楚。只记得再看到李小蓝时,她正掀开门帘,阳光那一瞬间照亮了医务室,但门帘一落,屋子里又是阴凉的一片。李小蓝手里提几个苹果。她拿出一个说要洗给我吃。我不吃。
早知道她去买苹果的话,我说什么也要打消她这个念头。我说我不吃苹果。李小蓝说了一大堆话开导我。吃苹果对身体很有好处,她告诉我,苹果有很多维生素,A、B、C,果糖,微量元素,吃了能去油腻,清喉润肺。还能减肥呢,医生打上一针毛衣,说了一句,吃一个吧。我说我真的不吃,我吃不下。她们不知道,我爸妈就是卖苹果的。她们更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每次小车上的苹果一开始腐烂,我妈就叫我吃掉。她说扔了太可惜了,你削一下,把它吃了。哪个烂了吃哪个,把那坏掉的一块剜掉,把剩下的吃进肚子。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苹果树我都不想看见,“苹果”两个字我都不想看见。李小蓝显然不了解这么多故事,她走出去,在水龙头底下冲洗苹果青皮上的农药,又削了皮,递到我嘴巴上面。
我还想说,我真的不吃,我宁愿喝盐水,但我知道那样会让李小蓝觉得尴尬。李小蓝是一个小姑娘,她陪护一个高年纪男生输液,给他削苹果,目的就是让这个男生把苹果吃下去……我接过她手中淡绿色的苹果肉,大口,大口,把无数的苹果肉,吞进了肚子。李小蓝一直看着我吃完……我心里说,请你不要给我削苹果了,我真的不能再吃了。
一点半,李小蓝去上课了。我很奇怪政教处竟还没有就打架的事传唤我。医生说,我脱水,而且发烧,所以除了葡萄糖和生理盐水,还要吊诺氟沙星500ML。照正常速度,等这些药水打完,已经是万家灯火长安城了。我催医生给我加快速度。
那时才打完?太晚了。
该到什么时候就到什么时候嘛。你急什么?我不知道她哪儿来那么大的火气。可能是我躺得太久了,她看见我就烦。也可能是她看见谁都烦。我不去惹她,自己把滴液速度拧快了一倍。我能够感觉到有一些辛辣的液体强行冲进我的血管,血管发胀、刺痛、刺痛、刺痛……胸中有点憋闷,心脏跳得快了起来。不一会儿,静脉变成一条暗红的长线,像拉扯后的蚯蚓,刺痛感也更加强烈。但令人欣慰的是,滴瓶中的液体迅速减少,比原先快了一倍还不止。我叫医生换药的时候,她非常吃惊,看了一下手表,又抓起我的手臂,大叫了一声:
“你想死啊!说了让你慢点滴!滴这么快出了事谁负责?”她声音很大,“赶紧把血管来回擦一下。”怎么擦?来回摸啊!说完她跑进了里间,没有人叫就不再放下那半截毛衣。我依然加速输液,只想尽快离开这把椅子。在医院的感觉真不好,我怕杨晓下课后看到我病怏怏的样子,也怕李小蓝再给我削苹果吃。
第二集1999年12月 (2)
二
回到宿舍,竟然所有人都在。阳光已经变成稀薄的红色。他们又买了大量的水果,堆在行李架上,其中包括数不清的苹果和梨子。还有发黑的香蕉。他们热心地帮我又洗又削,把香蕉剥了皮送到我抹了药水的嘴边。我选择性地吃了几口香蕉。我说大家把梨子分了吃了吧,我一个人哪能消灭这么多。他们不依,周云海还说,梨子不能分吃,分梨(离)不吉利。那就不分,我只想躺会。虽然已经躺了那么久,可我还是浑身没力气,站着打晃。
他们围着我,询问我的病情。他们没有再像前夜那样,问我打架的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就告诉他们没什么。我想说点别的,他们挤成一个半圆,我斜坐在床上。陈未名由于和我床位相邻,就趴在床上和我说话。我问他,政教处还没来叫我?
陈未名说,没有。
回想当时的情形,有人说着感谢我提水之类的话,有人说着那帮孙子以多欺少不公平,就像要给我做一篇寿文墓志。我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天和他们全体聚在一块,就不会那么厌烦,那么应付了事。但是当时的情形是,我无法提前知道一切,所以我漫不经心地说着笑话,故作轻松,开自己的玩笑。我说,他妈的我现在就像一支彩色的冰棍。我很冷,脸上又很花,真的像一只彩色的冰棍。
后来他们不围我了,我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双眼紧闭,用习惯的“木乃伊”姿势睡觉。如果你当时在场,会发现我脸色苍白,嘴唇发灰,有点像一个真正的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