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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成毅的办公室全部被查封,但他的耳膜里,好像听到了上天和地灵的安慰:放心吧,你的整个办公室里仍然是明亮的,仍然跳动着你的一颗忠心,仍然闪烁着你那成千上万征途记录本的光芒。成毅真没想到他被揪得这么快,正应验了钱书记给他梦中的瞩告:“下一步就对准你了……”
他的眼前像降下了厚厚的黑色幕布,他的头顶和心头像压了两块千万斤重的石头,使他喘不过气来。惟有脑海中闪过两道亮光:其一,文星走得好,免得她担惊受怕。其二,他不至于像钱书记答对不上人家的问话而惨遭毒打、臭骂,甚至戴上真正走资派的帽子。因为他有他的笔记本,它会替他回答问题的。成毅,天天被揪去拼刺刀──对他问问题。不光是本校的红卫兵、造反派与他拼;连同他以往工作过的,所有岗位的“革命”组织,都要来与他拼;或者把他揪到外校拼。
你看吧,一天两碗米汤一碗玉面圪斗子。
整天整夜被几百号人问的问,考的考,逼的逼,诈的诈。一问一答,一来一往,直拼几十、几百、几千个回合,成毅总是对答如流。尽管他们胡言乱语,添枝加叶。尽量想把大帽子给他加的高高的,但是一经他张口,帽子自然就消了。他们又尽量搬来大石头,想把他压扁在九泉之下,但是一经他们找见他的笔记本,石头自然就化成灰烬。他们说不过成毅的红口白牙,比不了他的忠心赤胆,只好猪八戒倒打一耙,说他的笔记本是黑账本。
“他时时写,天天记,是不是早早有准备对付我们呢?”
大家听了连同头头们也都在怀疑不定。
“他不可能早有准备吧!他要是早知道发动文化大革命的话,哪会在咱这穷地方吃‘圪斗子’呢,我看这本子正表现了他对工作的细致。”青年教师林学士突然笑着说。
“你别瞎屄叨叨,你是想为走资的牵马吗?”女头头张英回击。
林学士的性格刚正不阿,又很急暴。听得张英出言不逊,气愤难忍,不由怒目而视。
“日你妈的!你们倒高贵嘞?快把它剜下来顶在你的头上吧!我看你这个破烂货还想尿鳖子成精的吧?哼!就是尿壶成了精,也只能装尿用,只能放它在茅房。除此,放哪儿也不顺眼。”他又用拳头“咚”地击了一下桌子大声说:“人哪能顶住你这把吃血刀子?”
女头头张英听得气紫了脸,蓦地站起身又要大骂,被柳林洼完小的红卫兵头头刘德良拦住了。
“别嚷了,别嚷了,都有理,都有理。咱们都是自己人,不要自己打自己,把你们的劲使在打击当权派身上吧。”
接着,他们把成毅苦心订的三个规定和八十条纪律制度,批判成是虐待师生的魔法;是射向师生的毒箭。这下,千百只拳头遮住了天:
坚决打倒王成毅的只专不红!彻底清除王成毅培养学生米谷不分的流毒!
林学士听到了“米谷不分”之言连连摇头。
“我不赞成师生米谷不分,咱们都经常下地,理论和实践结合得还十分好喽!那瞎喊啥哩?”
“就是米谷不分!他们认不出什么是蚕豆,什么是绿豆。”张英为了报复林学士跳起来反驳。
林学士反而大笑道:“那得怨种田的,不能怨教书的。因为不种五谷杂粮,孩子们从小没得见。连我都忘记了蚕豆子儿是粉红色的。”
全场人听得像看耍猴子一样哄堂大笑。
女首领张英把嘴噘得能拴八条牛,急红的脸上瞪着一双怒目。她向总头目侯其林努了努嘴,不大一阵儿,就宣布散会。
张英又抢时发言:“大家要用照妖镜照出叛徒来!”
人们的目光刷地转在林学士身上。但是学士毫不惧怕,反而高声自语:“我倒是照见有个女妖驾着黑旋风而来。”
人们的眸子又瞬间转向侯其林,因为他的绰号就叫黑旋风。人们一个个低着头暗暗发笑,因为张英和他之间是人所共知的。
成毅在一旁站得笔直,脸上虽然不敢动神色,但是内心里却开了花,暗暗赞成林学士的观点。
祖国啊!您的儿女如果都像林学士那样坚持真理,那您会永远年轻、永远壮丽。可是您现在却惨淡到这个地步。
天,冷了。
王成毅眯着眼盘坐在黑房的光板床头上,把两只手左右交叉温在胳肢窝下,缩着脖子低着头正苦思冥想,只听得房门轻轻地响了一下钻进两个人来。
“老王,委屈你了,我们经过考验你,是些人民内部矛盾。从此,你就自由了,照常在你的办公室工作。”许三云与沈谋汉突然变得和蔼近人。
王成毅听得半信半疑,好似在空中昏晕,梦里说话。成毅自己问自己:他们的心究竟是红的,还是黑的?他们的心尖究竟是朝上,还是向下?
人,是感情动物。人的共事,也只好从感情和表情上观察一切,消除一切。既然他们表面上这么理顺人情,自己还又有什么可怕可疑的地方呢?想到这儿立刻跳下地紧紧地握住许三云和沈谋汉的一人一只手激动地说:“谢谢你们对我的宽大……”
成毅,兴奋地颤抖起来。
初冬的校院里,成排的杨柳和果树都穿上了黑灰灰的冬装。轻风不时捋着干细的枝头截截落地。荷花池内扔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破砖烂瓦,便盆药渣,看起来像个垃圾坑。惟有那几堵写着红字标语的白灰房墙,在蓝天红日下显得格外新鲜。成毅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暗想:“唉!这也好,有这几条标语,就把教员从苦累的教育教学中解放出来了,写批判稿比搞教学轻松得多哪!”
沉默片刻,他又为祖国的后来人唉声叹气。他;呆呆地坐回办公室;看着墙上的学生守则和一张国际儿童欢度“六一”节的油画,久久地发怔。直到一阵轻轻的女人脚步声响至他的面前,才使他从沉迷中清醒。原来是军人家属田荣,破例来到成毅的办公室。她来的太突然,太稀罕,直到她道明来意;是为祝贺校长归队而来;成毅才解除了一半顾虑。他将她让在对面的凳子上,叙话还未几分钟,女头领张英也急急到来。
“田荣,你那口子刚刚回来,遍地找你不见,没想到你在这儿。”张英眉高眼低地抽搐了一阵,转身走了。
成毅顿觉她那张脸非常可怕。再看看军官太太坦然自在地依墙半躺在床沿上,姿容笑貌妖形怪状。这一切使他的脑海里顿时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田荣,谢谢你的祝贺,我走了,还有急事。”成毅蓦地站起身说。
田荣还在那里妖风作气地喃喃什么,成毅已走到外间门口。几乎和进来的林学士碰破额头,惊得他目瞪口呆。
“嗨!走资派逃跑不成;反被我吓得倒退四十里。”林学士哈哈大笑。
林学士说着走至里间,一见田荣刷地沉下了脸。
“你来这儿干什么?”
田荣一本正经地说明来意。林学士装着逗耍的腔调说:“哟哟!黄鼠狼给鸡拜年哩!没安好心吧?”
田荣感觉林学士的话如绵里藏针,所以也立刻装着夹耍带笑的神态,骂骂咧咧地走了。
“王老师,您要十分小心谨慎啊!男女共事,虽说也很正常,可是田荣和其他女人的不同之处,您是明白的。”林学士愁苦道。
成毅感激地握着他的双手点点头。
“学士,你来我这儿有什么事?”
“我不是给您办了件大事吗?我不进来她能走了?”
“你知道她来吗?”
林学士告诉成毅说他也正想来看望他,恰巧眼角里扫见张英和田荣在墙角里鬼崇了一气,随即田荣就进屋了。其实,他并非操他们的心。
成毅听之仰面朝天喊了声:“这是天差你来救我的。”
王成毅送走了林学士,立刻锁上门计划去文星岗位。走出校门不远,不由回头看看这所景致幽雅的育人之地。
奇怪!
校门前霎时就站了不少人来回踱步。能看真尽是红卫兵和造反团头目。其中有两个女人正喜气冲冲的,能看得出她俩的姿容是张英和田荣。
成毅;瞬间想起了还没有请假。他,又跑步返回学校门前。赶他至门口,只见许三云和沈谋汉。
“喂!好一个长跑运动员,好好锻炼锻炼吧,好准备扛绳索。”
成毅一听“绳索”二字,不由心惊。但是恰巧校门前放着村上的几盘大草绳,他的目光刷地落在它上面发起怔来。
“嗳!老王,我们是与你逗着玩嘞,咱们哪能扛动它!”头头为了挽回失言急解释。
王成毅的疑虑不安解除了。他,爽脱不拘地向领导请假。
“快去吧,还用请。”头头大开恩典道。
成毅这才放心地,长长得吁了口气,小跑在探妻的道路上。
天,确实在真心照顾成毅。
已是初冬季节,却似南景温和。深沟小径旁的杨柳枝条,好像还披着淡淡的青绿衫。风神也在关心他,连那小小的旋风圈儿也躲着他绕路走。似乎怕扇动着他那一身单薄的秋装。又怕脏了他多时不洗,而今早才用湿毛巾擦了擦的白脸。
绕过羊肠小径就是一段比较好走的马路。刚拐在大道上,远远看见公社周围走动着很多人。他近前一看,是一张张大字报贴满墙壁,内容主要是揭发批判公社和县干部。他正聚精会神地看看这儿,瞧瞧那儿,念念这张,读读那张。忽然,左侧呼呼唤唤簇拥着一个戴手铐的中年男子从他身边经过。同时,又意外地碰到几年不见的邢东俏。成毅躲着她疾走。她却撵着他低声:“校长,是去看望文星吗?您看!逢有点姿色的女人,都被那个铐走的家伙占用了。据说,还有您的文星呢。他今天的下场是由于军婚。”
成毅最反对这煽风点火的话。
“讨厌,世上的淫妇总是操人家老婆的心,又好给人家老婆说坏话。真他妈的见鬼!”成毅暗暗诅咒。
他与她二话没说,就躲着走开了。可是,造反派好像给他派来了卫兵,还没走出百步,迎面又碰见刘德良。
“校长,您看到那张大字报了吗?”
成毅顺着他指的墙角近前观之,是揭发祁斌的:国民党作风、阎王脸。多吃多占,花钱随便。女人方面,笑话连篇。
“嗳!校长,听说他还去过文星那儿呢。”刘德良还嘻嘻笑着。
成毅听之顿时眼前清晰地掠过他和祁斌在文星卧室里相遇的情景,现在才回想起他那时确实有慌张的神态。王成毅虽然没有答理刘德良,但也觉得他说的很可能有根据。德良,肯定见过祁斌来过文星学校的。
“唉!好事不出名,赖事一溜风哪!文星,你……”
成毅摆脱了刘德良,边走边想,越想越恨。他的眸子下不时闪过文星的影子,越看她越像出规之妇,越看她越气愤。所以当他看到文星和宛伶拥抱着转悠,快乐的真实镜头时,竟能看她们如同舞厅里的男女交际舞,顿时给他的心头之火犹如再加一瓢滚油。
坐在门限上给文星讲述的成毅:双目痴呆,脸色铁青,声音低微,浑身颤抖。他狠狠咬住下唇,长时间地沉默、沉默。好大一阵,成毅又挖苦:“你;你为什么要扯人家的大字报?人家上面又没落你的一个黑墨点;要有你,得看你们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