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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征?”文星惊讶道。
“出外串联呗。”
接着,宛伶详细讲述起她在串联途中:
出发时,既没有钱,又没有粮。既不坐汽车,更不坐火车。他们一个个紧好腰带扎好腿,戴上黄色军帽,穿上一双厚厚的布底鞋。人手只拎个放语录的红书包步行上路。他们晓行夜宿,日昃忘食。跋山涉水,跬步千里。故不坐车是为了学习先辈二万五千里长征的革命精神。虽然没人敢有怨言,但是内心却暗暗叫苦叫累。正如群众中流传的:
学长征,看长征,老一辈的长征是真革命,现在的长征是专卖命,耍时新,男男女女住在一起便搞混,借上串联吃群众。
串联队每到一处,群众都是热情洋溢。为他们忙里忙外。做饭的,打水的,治病的,领着参观访问的。宛伶的队伍,不但不用群众服务自己,而且她严格要求战友们服务于群众。每次一进住房的门就忙碌起来。抬水的抬水,扫院的扫院,帮灶的帮灶,甚至还要给洗衣看孩子。
这日,他们歇脚在一个大村大队。宛伶决定休息几天再走。因为他们已成了一伙济公和尚。鞋儿破、帽儿破莫说了,身上的衣服也被荆棘钩得开花戴坠。特别是宛伶原来那两条又粗又长黑光光的长辫子,也只留下一半。这是因为他们抄小道过山林的时候,弄成了这个样子。当时,宛伶的这两根辫子就没处放。卷在头顶吧,戴不住帽子。放下来吧,荆棘拉得不让她走。战友们都看着荆棘逗她说:“不要拉,不要拉,宛伶有了爱人啦,要想留她耍一耍,等她长征回来吧。”
大家笑得仰面坐在山石上,故意看着宛伶与荆棘搏斗。
你看她,双手攥紧辫子的根部使劲一拽,可惜一大撮乌发挂在了针木上。然后她又憋气把辫子高高地盘在头顶,连帽子紧紧地栓在一起。又搬来一块青石狠狠地砸在荆棘树上。针树跌倒了,头发落地了,她捡起自己那油光发亮的乌发,看着哭了。
“哎呀!宛伶,哪如早早让人家剪了多利索。”战友们又逗她。
“没立场,没主见,随风倒的你们!俺的头发宁愿抛给荆棘树,也不愿伤在他们手中。”宛伶把嘴噘得老高,绷着脸冲着战友们说。
战友们听得发出谅解和同情的笑声。须臾,都不约而同团团围拢来,给宛伶拍土的,递手绢擦脸的,从她衣服上一个个往下揪针刺的。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解的。有的又看着她逗笑:
“嗨!谁敢留着你这么长的辫子当小姐太太,谁能戴上你这么高的帽子登基即位?你已经把皇帝拉下马,接管了,还哭?”
战友们听着又是一阵欢乐的笑声回荡在山林中。
宛伶体味到战友们的可亲可爱,脸上的阴云渐散,嘴也由高变低。整个面容由愤世嫉俗之色,变得温良俭让。她站在阳光下看看自己影子的帽子,戴在高高的发结上,也忍俊不禁。
“还笑个啥?看看咱们这般模样,哪像个长征战士?快到前村宿营。养精蓄锐再上征途。”
“征途?这是自找的苦头,咱们跑得再远再快,也比不上先辈的英雄气概。”
迎面来了人。
宛伶向说话的使了个眼色,摆摆手道声:“赶快前进!”
宛伶刚至这个大村大队的村门,将发结放下来照常辫成辫子。本来,怕高高的发结讨人耻笑,哪知两根辫子更引人注目。沿街群众的目光总是先落在她的两根辫子上,脸上都显出惊奇而艳羡的神色。
革委会办公室里,妇联主任热情接见了他们。
“你怎么有幸保存下这么两条辫子?你们那里破四旧不反对这个吗?”妇联主任悄声问宛伶。
宛伶瞟了她一眼勉强点了点头。
晚上,宛伶几个住在一处有六七口人的家庭里。这户人家上有七八十岁的老人,下有六七岁的孩子。她们除清洁工作外,又去照顾老人。生病多年的老太太的屋子,异味扑鼻。宛伶嗅之倒退一步,但是那老人的出言吐语,举止不凡的动态,反而使她又前进了几步,扶住了对她们热情让座的老人。
“老奶奶,您今年多少岁?”
“不,俺不瞌睡,快坐下拉拉话吧。”
宛伶她们听得抿着嘴忍住笑暗想:“真是聋子会答对。”
老人虽然这样说,但总是瞪着老眼流露出厌恶和防备的神态。
宛伶又贴耳高声说:“老奶奶,您坐着,我们先给您清洁清洁屋子。”说着动起手来。脏乱的屋子一会儿收拾的整齐干净。老奶奶菊花般的脸儿笑展了好几分。宛伶又计划给她倒便盆的时候,老太太拦住了。
“不能,不能!这可不能再用你们。好孩子,没想到你们真像以前的八路军人。”
接着,老太太讲述了以往来的串联队的行动。她说前几天来的戴红胳膊箍的小伙子、大姑娘、小媳妇就像野人。半夜三更也从她们家出出进进,真烦死人、烦死人。她叹了口气又告诉宛伶说,曾经有两个男一个女,进到她的屋里真无礼。一进家门,又唾唾沫又捂嘴,拿起桌上的铜佛像装在自己兜兜里。
“你们看!他们抢走铜佛像不算,还在墙上写了字。俺怎么也擦不了啦。”
宛伶举目细看,水笔字很小,但是能看清是“打倒牛鬼蛇神”。
“老奶奶,以后再不要在桌子上摆设神像了,那时迷信。”
“唉!俺没有摆甚的神像。就那个祖传的铜佛像,它不碍事,它又不告诉人做坏事,哪有甚迷信呀迷信嘞?”
宛伶听之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又往后甩了一下辫子。老太太模糊的眼睛,这时才发现宛伶那两根美丽的长辫子。她,高兴地摸挲着眉开眼笑。
“闺女,看你多好看的头发,这才像个女样嘞。看看她们,都给剪成个秃尾巴鸡。唉!和男娃们一样,男女不分。”
宛伶的战友们听了,也叹息着摸摸自己一头短发,向宛伶投去羡慕的目光。
“姥姥,俺怕!”
老人七岁的曾孙,一进屋门,瞪着圆豆豆的双目惊恐地望望宛伶她们,忽地低下了头。大约过去一分钟,她又看看自己穿的花鞋花裤,摸了摸姥姥用红线给她穿的耳孔,突然急往姥姥怀里扑去,并“哇”的一声哭了。
“不要怕,不要怕,这些阿姨是好人。”老人极力哄她。
宛伶她们只当孩子害怕陌生人,哪知她心事重重:
因为前几天一伙串联队指着女孩说:“花鞋花裤活像一个地主;扎了耳孔又像外国野人。快去!快去!看见你真动气。”
孩子虽然不懂他们的言语,可是看见他们那一张张说不像说、笑不像笑的怪相,吓得哭个没完。从此,孩子一见陌生人看她,就失魂落魄地哭呀哭。
宛伶她们得知情由,立刻抱起孩子又亲又吻又夸奖。她们的满面笑容,刹那间解除了孩子心灵上的紧张。孩子,从姥姥怀中挣脱,高兴地跳在地上拍着小手唱起歌来:“我们是祖国的小红花,阿姨爱来叔叔夸……”
喜得宛伶她们一下将孩子架在头顶。
文星坐在案桌前,像小学生聚精会神地听着宛伶的长征故事。当听到小女孩形象的时候,她也不由手舞足蹈起来。
“宛伶,和孩子们在一起多有意思啊!你没问问她长大要做什么?”
宛伶学着孩子的腔调,指着自己胳膊上的红袖章说:“阿姨,俺长大也要和您们一样,戴上这红袖子做好事。”说着又忽然圪嘟起小嘴眨着凤眼问:“您们和他们的红袖子一样吗?俺就要戴跟您们一样的红袖子,可不戴和他们以前那一样的。”
宛伶和战友们听了“他们”二字再次看着墙上写的“打倒牛鬼蛇神”的字眼,都轮流抱起孩子如坐转椅似地悠动着,并且,对视着会意地笑起来。
宛伶讲着讲着闭起眼睛做出抱孩子的架势蓦地转悠起来,文星立刻拉住她的手转呀转……
八
屋门“砰”地响处,成毅沉着脸站在了地上说:“呦!你们在二鬼丢跌?还是跳交际舞?特别是文星,真够乐活的。”
文星和宛伶撒开手对对眼,顿觉话中有话。宛伶觉得自己不便多言,只是寒暄几句就与他们告辞走了。
文星看着丈夫黑色色的面容惊问:“成毅,出什么事了?”
成毅没答理,直倔倔地走回卧室“扑通”一下仰面朝天躺在炕上,足手捶打着说:“出,出事了。我坐班房你游街,看你再乐活?”
文星顿时汗水淋漓,究竟有什么大祸天降哩?即使成毅被造反派揪出来,也不会有严重错误吧?自己更不会走到游街的地步吧?可是成毅他,他却?
文星镇静了一会儿,看着成毅惨然不乐莫说了,眼神里还直向自己投来仇恨的目光。当他和她的视线碰在一起的时候,使她不禁打了个寒战。顿觉他那一双大而黑亮的眸子,突然变得暗淡而阴森起来。她,更摸不着他的头绪了。
文星抓耳挠腮地追问、追问。
“你倒会装聋作哑?你问我,我该问谁?要不是我今天在公社门口看那张大字报,会被你瞒在鼓里一辈子呢。”
“什么大字报,它上面敢对我放什么屁?”
“屁!比屁还臭哩!说你和祁斌,又说你跟公社那个什么的干部,今天他被铐走了。听说,被他欺侮的女人名字够订个点名册喽!你还是前几名啦!呸!你叫我怎见人哪!”
文星看着自己身上流着成毅的唾沫,心头的委屈和积痛突然变成了恼怒。
“呸!亏你还是聪明伶俐、精明又强干的人,以我看,瞎眼狗也比你明三分。”
确实,这三分是明摆着的,是嫉妒者在陷害成毅,是嫉妒者在杀子夺妻,是嫉妒者的谬论企图想促使成毅夫妻自相残杀。
文星气死气活道:“我,我要去撕碎那张毒纸,或杀或剐再由他们!”
她说着就往外跑,成毅立刻挡住了门,他黑脸变的黄了,态度也缓和下来。顺着门框出溜在门限上,边抹汗水边给文星讲他这几个月的遭遇和所见所闻。
成毅和文星,在那秋园村前的羊肠小道上握别后,一路上挥动着他的笔记本孩子似地小跑回校。刚至门前,高阶上犹如机关枪向他迎面冲来。侯其林等领头的一伙造反派,高举语录本,口喊:“打倒当权派王成毅!”“把王成毅揪出来!”等口号。不说黑白将他从岩阶下提溜在高阶门口。并故意一撒手将他甩进门限内。王成毅顿时鼻口流血,手里的笔记本早在两丈远外,它嗤笑他“尽忠不成,反碰得鼻肿”。
“你,你竟敢拿你的黑账本当语录捧在手中?”造反派说着拾起本子,使劲臭骂了一顿。接着又命令:“拉起他来!送到那个死鬼呆过的房间去。”
这时王成毅仍在地上趴着,心想:“完啦!快和钱祥大哥见面啦!”
浑身颤抖、满脸血迹的成毅敢与钱哥“比美”。
他要爬起来。
“别动!快!将他的身上细细地搜查。”
刹那间,他被剥得只留下一身脏黑的衬衣。之后,成毅被拖到了小黑房里。他,只听得他们“忽通”一声带上门,迈着杂乱的快步奔走了。
王成毅的办公室全部被查封,但他的耳膜里,好像听到了上天和地灵的安慰:放心吧,你的整个办公室里仍然是明亮的,仍然跳动着你的一颗忠心,仍然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