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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这些人讲了一个多钟头,我嘴里含着烟斗跟着他们在码头上走来走去,把他们的谈话全都听到了。这之后,我亲自同他们攀谈,证实了三天后有条船要离开利物浦,其中一人要乘这条船前往。这人把我要打听的情况都告诉了我,而且对我说,象我这样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去淘金是不会失败的。这个思想那么突如其来地在我的脑子里闪过,我的脸变得又烫又红,我的四肢都激动得发抖。这无论如何比投水自杀好。假定我偷偷地离开我的心肝宝贝,把她安全地留在她父亲的屋顶下,而我自己则出国,到那新世界里去发一笔大财,在十二个月后回来,把财产投在她的衣兜里;因为当时我乐观自信,估计一年左右便可发财。我谢谢那人给我介绍了情况,我深夜走回家去。
这是个严冬天气,但我已经满怀激情,一点也不觉得冷,我漫步穿过寂静的街道,雪花纷纷扬扬落在我脸上,我心里是孤注一掷的希望。
老头儿在他的小餐室里喝他的掺水白兰地,我的妻子在楼上,胸前抱着婴儿睡得安安稳稳的。我坐下写了简短的几行字,告诉她我现在仿佛抛下她出走,可我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加热爱她的了;我要到一个新世界去试试我的运气;如果我成功了,我就会给她带回来许多钱财和幸福,但是,如果失败了,我就决不再回来见她。我们的钱还剩下四十多英镑,我把它平分成两份,一份留给她,另一份放在我的口袋里。我跪下来为我的妻子和儿子祈祷,我的头伏在遮盖着她们的白色线毯上。我是平时不大祷告的人,但上帝知道我是个真心诚意的祷告者。我吻了她一次,吻了婴儿一次,然后悄悄地溜出房间。餐室的门开着,老头儿正对着报纸打吨。他听到走廊里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问我上哪儿去。‘到街上去抽一支烟,’我答道;由于这是我日常的习惯,他就信了。三夜以后,我出海了,航向墨尔本──一个三等舱旅客,淘金的工具是我的行李,口袋里只剩七先令了。”
“那么你成功了吗?”莫利小姐问道。
“经历了长久的失望,才获得成功的;在此之前,贫穷成了我的老伙伴和同床共枕的人,回顾我过去的生活,我也觉得奇怪,那精神抖擞、莽撞轻率、浪费、奢华、喝喝香槟的龙骑兵,跟那新世界的荒原里坐在潮湿地皮上啃着一块发霉的面包皮的人,究竟是否同一个人呢?我紧紧抓住了关于我的心肝宝贝的回忆以及我对她的爱情和忠实的信赖,以此作为巩固我过去生活的建筑物的拱心石──也作为照亮我又浓又黑的黑暗前途的明星。我跟坏人称兄道弟;我处在闹事、酗酒和荒淫无耻的中心;但我的爱情对我产生了净化的影响,使我不致腐化堕落。我一度成了个半饥饿的幽灵,又瘦又瘪,有一天,我在一块碎镜片里看到我自己,被我自己的脸吓坏了。然而,我辛辛苦苦地熬过了一切;熬过了失望和绝望,熬过了风湿症、热病、饥饿,乃至今在旦夕,我毫不动摇地辛辛苦苦地坚持到底;我终于胜利了。”
在他的精力旺盛、意志坚决中,在他引以自豪的胜利成功中,在他对他所征服的困难的理解中,在在都透露出一种英勇气概,脸色苍白的家庭女教师不由得惊异而钦佩地瞧着他。
“你多么英勇顽强!”她说。
“英勇顽强!”他大声说道,发出一阵欢乐的响亮笑声。“难道我不是为了我的心肝宝贝在工作吗?在那凄凄凉凉的整个考验期间,难道不是她的美丽小手在招呼我前进,走向幸福的前途吗?哎,我曾看见她在我的破烂的帆布帐篷里,坐在我的身边,怀里抱着她的孩子,我看得明明白白,就象我在那一年幸福的新婚生活里看到的她一样明明白白。最后,就在三个月以前,一个凄凄凉凉、雾霭朦胧的早晨;毛毛细雨直湿透到我的皮肤;粘土和泥浆一直陷到我颈子附近;半饥半饱的;被热病搞得虚弱不堪的;被风湿症搞得手脚僵硬的,我的铁锹掘到了好大一块矿块,于是我发现了一个不算小的金矿床。两个星期后,我变成了我附近这块小小殖民地上最富的人了。我火速赶到悉尼,卖掉了我掘到的金矿块,价值超过了两万英镑,两星期以后,我就坐这海船航向英国;再过十天──再过十天我就要见到我的心肝宝贝了。”
“可是,在整个儿这段时间之内,你从来没有写信给你妻子吗?”
“一直到这海船启航之前一星期才写的。境况看上去漆黑一团时,我没法儿写信,没法儿告诉她我正在同绝望与死亡艰苦搏斗。我等待着时来运转;幸运来了,我就写信,告诉她我不久将回到英国,几乎可与此信同时到达,我给了她伦敦一家咖啡馆的地址,她可以写信到那儿去,告诉我上哪儿去找她;尽管她不大可能离开她父亲的家。”
这之后他落入遐想,沉思地缓缓喷出雪茄的烟来。他的同伴并不打扰他。夏天最后的落日光消失了,只留下新月苍白的光。
乔治。托尔博伊斯一忽儿后便丢掉他的雪茄,向家庭女教师转过身来,猛地里大声说道:“莫利小姐,如果,到了英国,我听到我的妻子发生了什么不测之事,我就会倒下死去的。”
“我的亲爱的托尔博伊斯先生,你为什么要想到这些事情呢?上帝对待我们很仁慈;不会折磨得我们超过了承受能力的。也许,我都是用一种优郁的眼光看待一切事物的;因为我的生活里漫长的单调状态,给予我过多的时间去考虑我的困难了。”
“我的生活却一直都是搏斗、穷困、辛苦、希望和失望的交替更迭;我没有时间去想想可能会发生在我的心肝宝贝身上的事情。我曾经是个多么盲目多么莽撞的傻瓜啊!三年半了,没有接到过她寄来的一行或一个字,没有接到过任何认识她的人寄来的音讯。天哪!什么不测之事不会发生啊?”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开始在寂寞的甲板上快步走来走去,家庭女教师跟在后面,竭力安慰他。
“莫利小姐,我向你起誓,”他说,“在你今夜跟我说话之前,我从来没有感觉到有丝毫恐惧的阴影;而现在我心里充满了烦闷的令人沮丧的恐惧,就是你一个钟头以前说起的那种恐惧。请你让我一个人留下,用我自己的办法来克服这种恐惧吧。”
她默不作声地离开他,在船舷旁边坐下,望着外边儿的海水。
第三章 隐藏的纪念物
在浩森的海涛后面沉落下去的同一个八月的太阳,红光闪烁地照在古老大钟的宽阔钟面上,照在通向奥德利庄院园子里长春藤掩映的拱廊上。
一个色彩强烈的猩红落日。直棂窗和闪烁的花格窗都被霞光照耀得彤红欲燃;残照在林荫道菩提树叶子上摇曳生光,把平静的鱼池变成了一面呈亮的铜镜;甚至那古井隐藏其中的野蔷薇和灌木丛的幽暗深处,猩红的亮光也一阵阵闪闪烁烁地贯穿其中,照得潮湿的野草、生锈的铁辘轳和破旧的木架看上去仿佛血迹斑斑。
静静的牧场上的哞哞牛鸣声,一条鲟鱼在鱼池里的溅泼声,一只倦鸟的最后的歌声,远远的大路上运货马车车轮的叽叽嘎嘎声,时常打破黄昏的寂静,只不过使这个地方的岑寂似乎显得更加深沉。这种薄暮的岑寂,几乎是压抑的。这个地方的沉静,由于其深度而变得令人痛苦,你感觉到在这灰色的、长春藤掩盖着的建筑群里,必定有个尸体躺在什么地方──周围的沉寂就是如此死一般的啊。
拱廊的钟楼上敲了八下,府邸背后的一道门轻轻打开,一个姑娘出门走进了园子。
然而,即使出现了人影儿,也没有打破寂静,因为姑娘慢慢地在茂盛的草地上蹑手蹑脚地走动,在鱼池旁边溜进林荫道,在菩提树的浓荫下消失了。
她也许还算不上是个俊俏的姑娘,然而她的外貌属于通常所谓引人注意的范畴。引人注意,也许是因为在她那苍白的脸、淡灰色的眼睛、小嘴小鼻子,以及紧闭的双唇里自有某种神态,暗示着一种压抑和自我控制的力量,这在一个十九或二十岁的女人身上倒是不常见的。她可能是俊俏的,我认为,若不是她那椭圆小脸有个缺点的话。这缺点是脸上缺少血色。没有一些儿红色来点染她那蜡似的白色面颊,没有少许棕色来补救她那眉毛和睫毛毫无生气的苍白,没有一星半点的金色或栗色来点缀她那黯淡无光的亚麻色头发。甚至她的衣服也有同样的不足之处;淡紫薄纱褪色了,变成了暗淡的灰色,结在她颈子周围的丝带也化成了同样的淡灰色。
她的身材是苗条娇弱的,尽管衣着朴实,她自有贵妇人的风度和仪态;但她只不过是一个单纯的乡村姑娘,叫做菲比。马克斯,曾经在道森先生家里做过保姆,奥德利夫人在她同迈克尔爵士结婚以后便选中她做了贴身侍女。
当然啦,这对菲比说来,是个了不起的好运道,她发觉她的工钱大了三倍,而她在府邸里秩序井然的家务中的工作,倒是很轻便的,因此,她成了她的特定的朋友们之间妒忌眼红的对象,正如我们的从男爵夫人在更高贵的圈子里成了妒忌的对象一样。
一个男子正坐在井旁破旧木架上。当从男爵夫人的侍女从幽暗的菩提树荫里出来,站在野草和灌木丛之间,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吃了一惊。
我已经说过,这是个无人过问的冷僻地点;它坐落在低矮的灌木丛里,躲过了园子里的其他地方,只有从西边耳房背后的顶楼的窗口才能看得见它。“呀,菲比,”那男子说道,一面把折合小刀关上,刚才他曾用小刀把黑刺李桩子上的树皮去掉,“你那么一声不响、那么突然来到我面前,我还以为你是个邪恶的鬼魂呢。我横穿过田野,从护邸沟渠旁的小门进到这儿,我正在休息一会儿,回头再进屋去问问,你是否回来了。”
“卢克,我从我卧室的窗口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古井的,”菲比答道,一面指点着一道三角墙上的一扇打开的格子自。“我看见你坐在这儿,就下来和你谈谈;在这儿谈,比在屋子里谈好,屋子里总是有人听着呢。”
这男子是个大个儿、宽肩膀、神态愚蠢的乡巴佬,年龄大约二十三岁光景。他那暗红色的头发长得低低地盖在前额上,他那浓眉覆在一对微带绿意的灰色眼睛上,他的鼻子又大又端正,然而嘴巴的形状粗俗、表情野蛮。玫瑰红的脸颊,赤色的头发,公牛般的颈子,他跟庄院周围牧场上吃草的壮健公牛倒没有什么不相似的。
姑娘轻轻地坐到本架子上他的身边,伸出一只在新的轻易劳动中逐渐变白的手,按在他厚实的颈子上。
“卢克,你看到我高兴吗?”她问。
“我当然是高兴的,小姑娘,”他粗野地答道,重新打开他的折叠小刀,刮掉树篱桩子上的树皮。
们是堂兄妹,童年时代起便是玩耍的同伴,刚进入青年时期便成了情人。
“你看上去不象太高兴啊,”姑娘说,“你不妨瞧瞧我,卢克,你告诉我,你是否觉得旅行使我气色好多了?”
“我的姑娘,旅行并没有给你的面颊添增什么血色,”他一边儿从他低垂的浓眉下瞅着她,一边儿说道。“你哪一块皮肤都跟你出国时一样的白。”
“可是人家说,旅行使人变得温文尔雅,卢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