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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床沿上又打量了一番他的脚。古利特打开电视收看新闻,而萨姆则一边喷云吐雾一边挠着脚踝在听全国广播公司杰克逊市分台的节目。在就当地的枪战、抢劫和凶杀进行报道之后主持人播报了帕契曼监狱就要执行一次死刑的热门新闻。他急切地报告说,第五巡回法院已经撤消对该监狱最著名的犯人萨姆·凯霍尔的暂缓行刑令,执行日期定于八月八日。权威人士确信凯霍尔的上诉已无力回天,那声音在说,处决会如期执行。
萨姆打开他的电视机。同平时一样,声音比图像先出现整整十秒钟,因而他先是听到首席检察官在亲自宣布事过这么多年之后对凯霍尔先生的判决。随着慷慨激昂的讲话声,一张布满干扰纹的脸在屏幕上显现,然后看到了罗克斯伯勒又是微笑又是皱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兴味十足地在镜头前把凯霍尔先生如何最终还是被押进毒气室的来龙去脉讲述了一通。随后镜头回到主持人。这是个本地小伙子,蓄着一口毛茸茸的胡须。他闪电式地把萨姆的可怕罪行回顾了一遍。在他肩膀后面的背景画面是一幅画得很粗的插图画,上头是一个戴着尖顶面罩的三K党。画面最后以一支枪、一个燃烧的十字架和KKK三个字母结束。主持的小伙子又重播了一遍八月八号这个日期,仿佛他的观众应当把他们日历上的这个日子圈上并且到时得安排休上一天假。接着播出的是天气预报。
他关上电视,朝栅栏走过去。
“你听到了吗,萨姆?”古利特从隔壁大声问。
“听到了。”
“要大闹一场了,老兄。”
“是啊。”
“多往好处想想吧,老兄。”
“什么意思?”
“你只剩下四个星期啦。”古利特为自己想出的妙语笑出声来,但他很快就打住了。萨姆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些纸,坐到床沿上。囚室里没有椅子。他把给亚当的委托协议书从头读了一遍。一共两页的文件文字占了有一页半。萨姆用铅笔在所有空白处都加上了工整清晰的脚注。他还在两页纸的背面补充了一些段落。又有一个想法冒出来了,于是他找到一处地方把它添上。他右手夹着烟,左手拿着文件,一遍遍反复读着。
最后,他小心翼翼地从书架上取下他那老掉牙的皇家牌手提式打字机,把它在膝盖上放平稳,插进一张纸,开始打字。
六点十分,A排监舍北端的门喀啦啦响着打开了,两名警卫进了走廊。其中一个推着一辆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四个餐盘的手推车。他们在一号囚室停下,从门上一个狭窄的窗口递进金属餐盘。一号的犯人是个骨瘦如柴的古巴人,他上身裸着,只穿着裤衩,正等在栅栏旁边。就像个饥饿的难民,他抓过盘子,二话没说端到自己的床边。
今天的早餐是两个炒鸡蛋、四片烤面包、一片肥成肉、两小盒葡萄果酱、一小瓶橙汁和一大塑料杯的咖啡。食物是热的,并且分量也足够,符合联邦法院规定的标准。
他们来到下一间囚室,里面的犯人正在等着。他们总是在等,总是像饿狗似地站在门边。
“你们迟到了十一分钟,”这个犯人一边接过餐盘一边轻声说。警卫连看都不看他。
“你告我们去吧,”其中一个警卫说。
“我有我的权利。”
“你的权利就是屁股欠揍。”
“别对我这样说话。我要去告你。你这是虐待。”
警卫没再答理他,把车推到下一个门。每日例行仪式的一部分而已。
萨姆没有在门边等。早餐送来时他正在自己小小的法律办公室忙着工作。
“我猜你就在打字,”他们在六号前面停下来时,一个警卫说。萨姆慢慢地把打字机放在床上。
“打情书,”他边说边站起身。
“好吧,不管打的是什么,萨姆,你最好还是赶紧。厨子已经在谈论你最后一顿饭吃什么了。”
“告诉他我要微波炉烤的比萨饼。恐怕他连这样的东西也做不好。或许我还是只要热狗和豌豆吧。”萨姆从递饭口接过餐盘。
“你可以随便要,萨姆。上一个要的是牛排和大虾。你想象得出来吗?在这种地方居然要牛排和大虾。”
“他得到了吗?”
“没有。他吃不下去,结果他们给他服了一肚子的安定剂。”
“这么走倒不错。”
“安静!”J.B.古利特在隔壁吼起来。警卫顺着监舍把车子又推了几英尺,在J.B.古利特前面停下来。后者双手抓着栅栏。他们跟他保持着距离。
“怎么,今天早上大家不是都挺快活的吗?”一个警卫说。
“为什么你们两个蠢货就不能安安静静地送饭呢?我是说,你们难道以为我们天天一大早醒过来就乐意听着你们耍嘴皮子开始这一天吗?把食物给我,老兄。”
“哎呀,J.B.古利特,非常抱歉。我们只不过以为你们这些家伙会觉得孤单。”
“你们错了。”J.B.古利特拿了餐盘,转身离去。
“惹不得,惹不得,”一个警卫说着,两人走开又去折磨别的人了。
萨姆把食物放在床上,然后往咖啡里搁进一包糖。按他每天的习惯是不吃炒鸡蛋和咸肉的。烤面包和果酱是他留着整个上午慢慢消受的。咖啡也要仔细品尝,限量配给供应到十点钟,那之后就是他健身和晒太阳的时间了。
他把打字机平放在膝盖上,开始用食指敲起来。
十三
萨姆的协议书改写本在九点三十分完成。他颇为自豪,这是他近几个月来比较得意的杰作之一。他一边大嚼烤面包一边做最后一次校对。由干打字机年代久远,字打出来虽然整齐但字体陈旧。至于语言则滥施感情且繁琐重复、辞藻华丽,净是些寻常百姓从来不用的字眼。但萨姆对法律术语用起来可差不多称得上是圆熟流利,堪与任何律师媲美。
走廊尽头的一扇门砰地打开之后又关上了。沉重的脚步一路咔咔作响地走过来,帕克出现了。“你的律师来了,萨姆,”他边说边从腰带上解下一副手铐。
萨姆起身穿上短裤。“几点了?”
“九点三十过一点儿。有什么分别吗?”
“十点该是我放风的时间。”
“你是要放风还是去见律师?”
萨姆一边穿他的红色连身囚衣和橡胶拖鞋一边思索着这个问题。在死监里穿衣是个迅速完成的程序。“我以后再补行吗?”
“我们考虑考虑吧。”
“我要我的放风时间,你知道。”
“我明白,萨姆。走吧。”
“那对我很重要。”
“我明白,萨姆。那对每个人都很重要。我们争取以后给你补,好了吧?”
萨姆仔细地梳了头,又用冷水洗了手。帕克耐心地等着。他有话要对J.B.古利特讲,内容和他今天早晨的情绪有关,可是古利特已经又睡了。他们大多数都在睡。死监犯人普遍都是吃过早餐再看一个来小时的电视然后倒头睡个回笼觉。帕克的观察虽然决不科学,可他估计他们一天得睡上十五至十六个小时,而且无论酷暑严冬,无论是大汗淋漓还是置身于电视广播的嘈杂声中都照睡不误。
这天上午要比平时安静许多。电扇依旧嗡嗡作响,但没有呼来喊去的大声喧哗。
萨姆靠近栅栏,背对帕克,把双手伸到门上狭窄的递饭口外面。帕克给他上了手铐,萨姆到床边拾起文件。帕克朝走廊尽头的警卫点点头,于是萨姆的门自动打开。然后又关上了。
脚镣在这种场合可用可不用,若是一名年纪轻些的犯人,或者是个态度差而体力强一点的犯人,帕克也许就会用了。但这是萨姆。他已经老了。充其量他能跑多远?他的那双脚能有多大危害?
帕克的手轻轻握住萨姆瘦骨嶙峋的上臂,带他经过走廊走到这排监舍大门旁停下,等着开门关门。离开A排监舍后,另有一名警卫尾随他们走到一扇铁门前,帕克用他腰带上的钥匙开了门。他们进了门,亚当正独自一人坐在绿色隔板的另一侧。
帕克解开手铐,离开了这个房问。
亚当拿起萨姆改写的协议书,他第一遍读得很慢。读第二遍时他做了一些笔记,并被里面的一些词句逗乐了。他见过受过专门训练的律师写得比这更糟糕的作品,也见过比这强得多的。萨姆的难题与大多数学法律的一年级学生一样。人家用一个字就能说明白他却要用六个字。他的拉丁文糟透了。有的段落整段都是废话。不过,对非律师而言,大体上还不错。
原来两页的协议如今成了四页,字打得很整齐,只有两处版式错和一个拼写错。
“你干得相当不坏,”亚当说着把协议放在台子上。萨姆喷出一口烟,通过窗口注视着亚当。“和我昨天递给你的那份协议基本一致。”
“两者基本上大不相同,”萨姆纠正他说。
亚当瞟一眼笔记,接着说:“你似乎关注五个方面:州长、书籍、电影、终止委托以及谁在行刑时来作见证。”
“我关注的事情多呢。这些恰巧是不能商量的。”
“我昨天答应了不会去管你的书和电影。”
“那好。接着往下说。”
“关于终止委托的文字没有问题。你要求拥有随时以任何理由终止我和库贝法律事务所担任你的代理的权利,并且被解雇方无权反对。”
“上一次为了解雇那些犹太浑蛋让我费了好一番工夫。我不想重蹈覆辙。”
“那倒合理。”
“我不在乎你是否认为合理,明白吗?协议里写明了的,而且没有商量余地。”
“公平得很。还有,你只愿与我一人打交道。”
“不错。库贝法律事务所的其他人一概不得接触我的档案。那个地方犹太人满地爬,他们不许介入,明白吗?黑鬼和女人也一样。”
“你看,萨姆,咱别用侮辱性字眼好吗?咱们称他们为黑人怎么样?”
“噢,对不起。咱们是不是更准确一点,称他们为非洲裔美国人、犹太裔美国人和女性美国人呢?你和我将是爱尔兰裔美国人,而且也是白种男性美国人。如果你需要你们事务所帮忙,就一定要设法去找德裔美国人或意大利裔美国人。因为你们是在芝加哥,也许可以用一些波兰裔美国人。嘿,那有多好,是不是?咱们那才叫真正用词得当,从多元文化和政治的角度都准确无误,不是吗?”
“随你怎么说都行。”
“我已经感觉好一些了。”
亚当在笔记上打了个勾。“我可以同意你这个意见。”
“你他妈的当然得同意,如果你想要我跟你签协议的话。就是别让那些少数民族介入我的生活。”
“你认为他们急于跳进来吗?”
“我什么也不认为。我还有四个星期可活,我更愿意和我信任的人在一起度过这段时间。”
亚当把萨姆的稿子第三页上的一个段落又读了一遍。文中给予萨姆单方面决定选择两名行刑见证人的权利。“关于见证人的这一条我不明白,”亚当说。
“这很简单嘛。如果我们走到那一步,那时就会有大约十五个见证人。既然我是被邀请的客人,我应当有权选择两个。成文法——一旦有机会你不妨复习一下——列举了一些必须在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