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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咳了一声,说:“这个问题很大,咳咳,我这几天不停地演讲、说话,嗓子都哑了,咳咳,一时说不了话,要不以后等我嗓子恢复了,咳咳,再跟你慢慢讲吧。”
我也听出了他的嗓子确实有些哑,不由得为自己的冒失深感羞愧,当下不再说话,专心开车,作家也往座背上一靠,开始闭目养神。到大西洋城时已是中午,既然他嗓子疼,我就没带他去吃自助餐,只吃了一顿中国面条。吃饭时我给他大体介绍了一下各种游戏,他也是点头多,说话少。
饭后我带他去了“恺撒宫大赌场”。一进赌场大楼,作家的头就开始不停地动作,东张西望地看,左右翻飞地瞧,时而若有所思地点头,时而高深莫测地摇头,时而蒙娜丽莎式的微笑,时而爱丽丝式的惊奇,但就是不说话。我也不去问他,只是不时地做些导游式的解释。
到了赌场大厅,又听到熟悉的老虎机声音,又看到熟悉的赌桌、赌客身影,甚至连空气中的供氧味道、女侍的乳沟形状都那么熟悉,我心中暗自感慨。虽然“数学乐旅”愚蠢地惨败了,可那毕竟是我曾经的年少轻狂。四年离场今重回,赌场无改心已衰,旧情旧景和旧人旧事瞬间在我心头闪过,我这才恍然觉到自己老了。
忽然作家开口说话了:“这些外国女人还真开放啊,一个个都穿得这么暴露!”
我顿时从感慨中恢复正常,连忙说:“哦,那是赌场的工作人员,送酒水的女招待,你看她们穿的衣服都是一样的,连颜色都一样,都是制服。各个赌场里的女招待都穿这样,露胸露腿的,一般老外女人也不这么穿的。”
作家“哦”了一声,眼光透过那副厚眼镜,继续乱放。我想起当初我第一次来赌场也这样,又见他难得地开了一次口,就笑着说:“王小波说,云南的少数民族姑娘,走起路来摇曳生姿,让人不由自主地就想跟了去。我在赌场里也常不由自主地就想跟着她们走——哎,Excuse me!”附近正走过一个漂亮的金发女侍,我看见作家也恨不得能跟上去似的,就把她叫了过来,一边对作家说:“作老师,我给你叫杯饮料吧!”
作家手忙脚乱地说:“哎呦不用不用不用!”
“哎,没关系,这赌场里的饮料都是免费的,只要给一块钱小费就行了,不给也可以的。”女侍已走到跟前,作家忙收住目光,我慢理斯条地问女侍都有什么酒水,使作家可以在旁边从容观赏。女侍向我耐心解释后,我问作家:“作老师,你要点点什么?”
女侍也把目光转向他,作家忙说:“哎呦随便随便,你帮我随便点一个吧!”
我对女侍说:“那就来杯可乐吧,谢谢!”她点头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便托着盘子摇曳而去。我对作家说:“她呆会儿要回来送饮料,我们不能走远了,不如就在这里玩一会儿老虎机吧。”
作家说:“好。”在一台老虎机前坐下,我就给他解释:“这台机子叫水果机,玩一次两毛五,你看这机器上的说明,你要转到这个组合,就赢这么多倍——哦,作老师,你带了多少钱?”
作家有点紧张地说:“一百美元,够不够?”
“老虎机肯定够了,要是上桌赌,运气好的话也够。”我想:一百块钱,也就不烦着去注册会员卡、捞取赌场“谢礼”了,便让他取出一张二十块钱的钞票来,喂进老虎机嘴里,选了两毛五,然后就是重复的拉杆、按钮了。刚开始时他还有些紧张,不过他才拉到第四杆时,“处女运”定律又一次显灵,一杆下来,中了个回报一百倍,他一下子赢了二十五块钱。
这下作家信心大涨,兴趣骤增,拉杆的动作都灵活了许多。随后我们转战各个老虎机间,他运气依然不错,又赢了大概二十块钱。我说:“哎呀,作老师,你今天手气这么好,就该上桌玩的,那赢得比老虎机多!”
“好哇,”作家兴奋地说,“我们玩唆哈吧。你知道吧,就是香港电影里头,两个人对玩,五张牌比大小。周润发常玩的!”
“那个啊,这儿没有,恐怕要到澳门才有。”
“哦,”作家有点失望地说,“那其他的我不会啊,不会被他们笑话吧?”
“嗨,怎么可能呢?你放心,有我在,”我自认为是实事求是地说,“不是我吹牛,这赌场里啊,比我更懂赌博的,不超过百分之一!”
于是我带着作家在各个赌区都探了探脚:“轮盘。轮盘是最简单的游戏了,38个数字,两个绿的是0,剩下是1到36。你可以直接压数字,压对了赢回来35倍赌注,也可以压组合,两个数字、三个、四个、六个、十二个,还有单双、红黑、大小,那就是赢一倍了。——我们该玩哪个?那要看你想怎么玩了。你要想玩刺激的,就压一个数字,或者几个交界,那个赢得多,但也难中。要想慢慢玩,就压一比一的,那个输的几率小。”
“蟹赌。这个规则有点复杂,第一次扔骰子叫‘出手扔’,出手扔之前下的赌注叫‘压过线’。它有两个骰子,要是扔出了两个点数加起来是7或者11,压过线的就赢了,是2、3或者12就输。其他情况下,就要再重新扔出这个点数,压过线的才算赢,扔出7算输。还有压不过线,就是跟压过线的反过来。其他还有压‘来’、‘不来’、‘蟹’、hop啊什么的,哎,太复杂了,咱们就不用管了。”
“百家乐。这个游戏有‘庄’和‘闲’两边,发牌员按固定的发牌规则给两边发牌,看最后谁的点数更接近9点。你可以压‘庄’赢,也可以压‘闲’赢,都是赢一倍赌注,但庄家赢时赌场要抽5%的佣金。你还可以压打平,赢8倍。百家乐的赌场优势比较小,只有1%左右,所以我们中国人特别喜欢,你看大西洋城这百家乐赌桌特别多,你要到拉斯维加斯就看不到,就是因为拉斯维加斯的中国客人没大西洋城多。”
“牌九扑克。你听这名字,牌九,一听就知道是咱中国人发明的。玩家和庄家各拿7张牌,然后把牌分为5张‘大牌’和2张‘小牌,‘大牌’要比‘小牌’大。然后玩家和庄家比,如果两手牌都比庄家大,算赢,但赌场抽5%的佣金;都小,算输;一大一小,双方打平。要是有一手牌双方一样,算庄家大。这是赌场里最慢的桌上游戏,发牌慢,分牌慢,比牌慢,还不停地打平,一点本钱就可以玩很久。”
最后压轴的当然还是二十一点。我本能地选了张切牌少的桌子。最小赌注是十五元,作家这时已经积累到一百五十块的本钱,都换了筹码,在我的指导下玩了起来。无非是“基本策略”加下平注——虽然四年没赌,我还记得“基本策略”的大部分决定,只有几个分牌的边界情况我不太肯定了,不过那也不常用,而且区别不大。
作家很快就明白了游戏规则,拿到牌后往往自己也开始有了主意。反正“基本策略”的大部分决定也就是“基本直觉”,所以我只要偶尔纠正一下他而已。他的“处女运”仍然在延续,一个小时下来,就赢了五十块钱。他兴奋得愈加胆大,忽然有一把改压了三十块,一边对我说:“刚才连输了三把,下面也该赢了。”
结果这把还真赢了,作家大笑着对我说:“怎么样?我就知道,你连输三把,下面也该赢了!这一把顶了刚才两把了!”
接下来他的赌注越发神机莫测,话也越发多了起来。我眼看着一株萝卜就这么在我眼前茁壮成长,很想跟他说:“作老师,您还是让您嗓子歇歇吧,不和文学青年讨论艺术问题,却和一个前算牌手大谈萝卜心得,您这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吗。”但我又想,作家也有萝卜权,做一个萝卜乃是人性使然,浩浩荡荡,非我理性劝诫之土坝所能挡,何况他过几天就要回国,萝卜种子只会被深埋地下永无见天日之时,便只是宽容地笑笑,对他的赌注魔法一律放行。
又玩了一阵,我们这桌来了个四十多岁的白人,穿着长相都很普通,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坐下来买筹码时,却一下子就拿出二十张“本杰明”来。发牌员把二十张钞票在赌桌上一字排开,仔细点明了,按他的要求,换了三个五百块、三个一百块、四个二十五块、二十个五块筹码。他微笑着放下第一份赌注:十五块。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轮玩到快结束时,他的赌注忽然从十五块一下子猛增到一百五十块,直到重新洗牌。下一盒牌我留了心,反正作家玩牌也不太需要我操心,就默默地在心头记牌。果然,当平均点数过了两点时,这人的赌注又一下子长到一百五十元,随后跟着点数的变化,一度飙升到五百块。再看他不点饮料,不给小费,和发牌员谈笑风生,我知道我遇上一个前同行了。
这也不是我第一次在赌桌上遇到别的算牌手。我知道这行的规矩:绝对不能在桌上联络,不过见他敢把赌注变化撑得这么大,就象鲁智深舞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杖,我这使一斤四两银样腊枪头的看了,不仅羡慕他本钱过人,更得佩服他技艺端的非凡。我看得心痒难耐,欺负发牌员是个白人,应该听不懂中文,就对作家低声说:“坐在我左边的那个人,是个算牌手。”
作家探身往那人望去,一边问道:“算牌手,那是什么意思?”
我忙低声说:“你别往他身上猛看,不礼貌。算牌就是通过预测牌势来赌博赚钱。”
作家更感兴趣了,又往那人望了一眼,正好跟他目光相接。那人笑了笑,用中文说:“你好!”
我和作家都吃了一惊。作家回答说:“你好!——你会说中文?”我也勉强笑着说:“哇,你好!”心里却想:完了,刚才说他算牌的话可别让他听到了,算牌手最忌讳别人在赌桌上说他算牌。
他仍然微笑着,用中文说:“一点点……”这下我听出他的中文确实有点生硬了。然后他用英文说:“我太太是中国人,所以我懂一点中文,不太多,但我听得出来你们也是中国人。”
我转头向作家翻译了他的话,作家和他又寒暄了几句。我一边从中翻译,一边留心这人的牌法,发现他的赌注变化仍然章法严格,一丝不乱。这时就听见作家问道:“他说你会算牌?能不能教教我们?”
我吓了一跳,忙低声对作家说:“赌场里不能明说别人算牌的,被赌场发现了,要赶出去的。”作家奇怪地说:“为什么?赌场还不准人赢钱了?”我也顾不上回答,对那人说:“他说你运气真好,玩得也真不错!”
那人笑着说:“对,我今晚的运气真的不错,这也得感谢弗兰科!”——弗兰科是发牌员的名字,他笑了笑说:“乐于效劳。”但我怀疑他心里其实在暗骂:你口头感谢有屁用,给点小费才是真的!
不久弗兰科离开,换上来个切牌很糟的发牌员,那人便起身走了。我和作家又玩了一个多小时,他的“处女运”似乎终于到了头,开始输钱。赌场里向来是“赢钱如抽丝,输钱如山倒”,他半天才赢来的一百块钱,一轮下来就全输掉了,还亏了些本钱。
作家并不气绥,反倒露出越战越勇的意思。我生怕他真要连本钱都输光,我可就成了海内外文学界的共同罪人,再加上时间已晚,便不住地在旁边劝阻。作家这时却一定不肯罢休,直到运气稍有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