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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外貌,我有自觉的,她不会是他的。〃
〃奥菲鲁阿亦是个世家子,他父亲在南部有成千上万的山羊和骆驼〃
〃我虽然认识沙伊达不深,可是她不会是计较财富的人,这片沙漠,竟似没有认真配得上她的人呢!〃
〃阿吉比不是也找她,前一阵子还为了她跟奥菲鲁阿打了一架!〃荷西又说。
〃那个商人的孩子,整天无所事事,在镇上仗着父亲,作威作福。这种恶人怎么跟沙伊达扯在一起。〃我鄙夷地说。
沙伊达第一次来家里的那个晚上,惊鸿一瞥,留给大家地震似的感动,话题竟舍不得从 她的身上转开去。连我也从来没有那么地为一个绝色的女子如痴如醉过。
〃那个婊子,你怎么让她进来,这样下去邻居都要不理你了。〃姑卡第二日忐忑不安 地来劝我,我只笑着不理。
〃她跟男人下车的时候,我们都在门口看。她居然笑着跟我妈妈打招呼,我妈妈把我们 都拉进去,把门砰一关。奥菲鲁阿脸都红了。〃
〃你们也太过分了。〃我怔住了,想不到昨天进我们家之前还有这一幕。
〃听说她不信回教,信天主教。这种人,死了要下地狱的。〃
我默默地看着姑卡,不知如何开导她才好。跟了她走出门,罕地刚巧下了班回来。西班 牙军官制服衬着他灰白头发的棕色脸,竟也有几分神气。
〃三毛,不是我讲你,我的女孩子们天天在你们家,总也希望你教教她们学好。现在你 们夫妇交上了镇上一些不三不四的撒哈拉威人,我怎么放心让她们跟你做朋友。〃
他这么重的话,像一个耳光似的刮过来;我涨紫了脸,说不出话来。
〃罕地,你跟了西班牙政府二十多年了,总也要开通些,时代在变……〃
〃时代变,撒哈拉威人的传统风俗不能改。你们是你们,我们是我们。〃
〃沙伊达不是坏女人。罕地,你是中年人了,总比他们看得清楚……〃我气得打结, 说不出话来。
〃一个人,背叛自己族人的宗教,还有比这更可耻的事吗?唉……〃罕地跺了一下脚, 带了低着头的姑卡,往自己家门走去。
〃死脑筋!〃我骂了一句,也进来把门用力带上了。
〃这个民族,要开化他们,还要很多的耐性和时间。〃吃饭的时候跟荷西不免谈起这事 来。
〃游击队自己天天在广播里跟他们讲要解放奴隶,要给女孩们念书。他们只听得进独立 ,别的都不理会。〃
〃游击队在哪里广播?我们怎么听不见?〃
〃哈萨尼亚语,每天晚上都从阿尔及利亚那边播过来,这里当地人都听的。〃
〃荷西,你看这局势还要拖多久?〃我心事重重地说着。
〃不知道,西班牙总督也说答应他们民族自决了。〃
〃摩洛哥方面不答应,又怎样?〃我歪着头把玩着筷子。
〃唉!吃饭吧!〃
〃我是不想走的。〃我叹着气坚持着说。
荷西看了我一眼,不再说话。
夏日的撒哈拉就似它漫天飞扬、永不止息的尘埃,好似再也没有过去的一天。岁月在 令人欲死的炎热下黏了起来。缓慢而无奈的日子,除了使人懒散和疲倦之外,竟对什么都迷 迷糊糊的不起劲。心里空空洞洞地熬着汗渍渍的日子。
镇上大半的西班牙人都离开了沙漠,回到故乡去避热,小镇上竟如死城似的荒凉。
报上天天有撒哈拉的消息。镇上偶尔还是有间歇的不伤人的爆炸。摩洛哥方面,哈桑 国王的叫嚣一天狂似一天,西属撒哈拉眼看是要不保了,而真正生活在它里面的居民,却似 摸触不着边际地漠然。
沙是一样的沙,天是一样的天,龙卷风是一样的龙卷风。在与世隔绝的世界的尽头, 在这原始得一如天地洪荒的地方,联合国、海牙国际法庭、民族自决这些陌生的名词,在许 多真正生活在此地的人的身上,都只如青烟似的淡薄而不真实罢了。
我们,也照样地生活着。心存观望的态度,总不相信,那些旁人说的谣言会有一天跟 我们的命运和前途有什么特殊的关联。
炎热的下午,如果有车在家,我总会包了一些零食,开车到医院去找沙伊达。两个人 躲在最阴凉的地下室里,闻着消毒药水的味道,盘膝坐着,一起缝衣服,吃东西,上下古今 ,天文地理,胡说八道,竟然亲如姊妹似的无拘无束。沙伊达常常说她小时候住帐篷的好日 子给我听,她的故事,讲到父母双亡,就幽然打住了,以后好似一片空白似的,她从不说, 我亦不问。
〃沙伊达,如果西班牙人退走了,你怎么办?〃有一日我忽然问她。
〃怎么个退法?给我们独立?让摩洛哥瓜分?〃
〃都有可能。〃我耸耸肩,无可无不可地说。
〃独立,我留下来。瓜分,不干。〃
〃我以为,你的心,是西班牙的。〃我慢慢地说。
〃这儿是我的土地,我父母埋葬的地方。〃沙伊达的眼光突然蒙 了起来,好似内心 有什么难言的秘密和隐痛,她竟痴了似的静坐着忘了再说话。
〃你呢?三毛?〃过了好一会,她才问我。
〃我是不想走的,我喜欢这里。〃
〃这儿有什么吸引你?〃她奇怪地问我。
〃这儿有什么吸引我?天高地阔、烈日、风暴,孤寂的生活有欢喜,有悲伤,连这些无 知的人,我对他们一样有爱有恨。混淆不清,唉!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会怎么样?〃
〃大概跟你一样,学了护理医疗。其实不是我的和是我的又怎么分别?〃我叹息着 。
〃你没有想过独立?〃沙伊达静静地说。
〃殖民主义迟早是要过去的。问题是,独立了之后,这群无知的暴民,要多少年才能建 设他们?一点也不乐观。〃
〃会有一天的。〃
〃沙伊达,你这话只能跟我讲,千万不要跟人去乱说。〃
〃不要紧张,嬷嬷也知道。〃她笑了起来,突然又开朗起来,笑望着我,一点也不在乎 。
〃你知道镇上抓游击队?〃我紧张地问。
她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站起来拍了拍衣服,眼眶突然湿了。
一天下午,荷西回家来,进门就说:〃三毛,看见了没有?〃
〃什么事?今天没出去。〃我擦着脖子上淌着的汗闷闷地问着他。
〃来,上车,我们去看。〃荷西神色凝重地拉了我就走。
他闷声不响地开着车,绕着镇上外围的建筑走。一片洪流似的血字,像决堤的河水一般 在所有看得见的墙上泛滥着。
〃怎么?〃我呆掉了。
〃你仔细看看。〃
西班牙狗滚出我们的土地
撒哈拉万岁,游击队万岁,巴西里万岁
不要摩洛哥,不要西班牙,民族自决万岁
西班牙强盗!强盗!凶手!
我们爱巴西里!西班牙滚出去
这一道一道白墙,流着血,向我们扑过来,一句一句阴森森的控诉,在烈日下使人冷汗 如浆。这好似一个正在安稳睡大觉的人,醒来突然发觉被人用刺刀逼着似的惊慌失措。
〃游击队回来了?〃我轻轻地问荷西。
〃不必回来,镇上的撒哈拉威,哪一个不是向着他们的。〃
〃镇里面也涂满了?〃
〃连军营的墙上,一夜之间,都涂上了。这个哨也不知是怎么放的。〃
恐惧突然抓住了我们。车子开过的街道,看见每一个撒哈拉威人,都使我心惊肉跳, 草木皆兵。
我们没有回家,荷西将车开到公司的咖啡馆去。
公司的同事们聚了黑压压的一屋,彼此招呼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僵硬。沉睡的夏日,在 这时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一个人的表情,除了惊慌和紧张之外,又带了或多或少受了侮 辱的羞愧和难堪。
〃联合国观察团要来了,他们当然要干一场,拼了命也要表达他们对撒哈拉的意见。 〃
〃巴西里听说受的是西班牙教育,一直念到法学院毕业,在西班牙好多年,怎么回来打 游击,反对起我们来了?〃
〃公司到底怎么办?我们是守是散?〃
〃我的太太明天就送走了,不等乱了起来。〃
〃听说不只是他们自己游击队,摩洛哥那边早也混进来了好多。〃
四周一片模糊的说话声忽高忽低地传来,说的却似瞎子摸象似的不着边际。
〃妈的,这批家伙,饭不会吃,屎不会拉,也妄想要独立,我们西班牙太宽大了。照 我说,他们敢骂我们,我们就可以把他们打死,呸!才七万多人,机关枪扫死也不麻烦,当 年希特勒怎么对待犹太人……〃
突然有一个不认识的西班牙老粗,捶着台子站了起来,涨红着脸,激动地演说着。他说 得口沫横飞,气得双眼要炸了似的弹出着,两手又挥又举,恨不能表达他的愤怒。
〃宰个撒哈拉威,跟杀了一条狗没有两样。狗也比他们强,还知道向给饭吃的人摇尾巴 ……〃
〃哦哦〃我听他说得不像人话,本来向着西班牙人的心,被他偏激的言论撞得 偏了方向。荷西呆住了,仰头望着那人。
四周竟有大半的人听了这人的疯话,居然拍手鼓掌叫起好来。
那个人咽了一下口水,拿起杯子来喝了一大口酒,突然看见我,他马上又说:〃殖民 主义又不是只有我们西班牙,人家香港的华人,巴不得讨好英国,这么多年来,惟命是从, 这种榜样,撒哈拉威人是看不见,我们是看得见……〃
我还没有跳起来,荷西一拍桌子,砰的一声巨响,站起来就要上去揪那个人打架。
大家突然都看着我们。
我死命地拉了荷西往外走,〃他不过是个老粗,没有见识,你何苦跟他计较。〃
〃这个疯子乱说什么,你还叫我走?不受异族统治的人,照他说,就该像苍蝇一样一 批一批死掉。台湾当年怎么抗日的?他知道吗?〃荷西叫嚷起来,我跺了脚推他出门。
〃荷西,我也不赞成殖民主义,可是我们在西班牙这面,有什么好说的,你跟自己人冲 突起来,总也落个不爱国的名声,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种害群之马……唉,怎能怪撒哈拉威不喜欢我们。〃荷西竟然感伤起来。
〃我们是两边不讨好,那边给游击队叫狗,这边听了自己人的话又要暴跳。唉!天哪!〃
〃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事,如果不是摩洛哥要瓜分他们,也不会急成这个样子要独立了 。〃
〃观察团马上要来,三毛,你要不要离开一阵,躲过了动乱再回来?〃
〃我?〃我哈哈地冷笑了起来。
〃我不走,西班牙占领一天,我留一天,西班牙走了,我还可能不走呢。〃
当天晚上,市镇全面戒严了,骚乱的气氛像水似的淹过了街头巷尾,白天的街上,西 班牙警察拿着枪比着行路的撒哈拉威人,一个一个趴在墙上,宽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