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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全集4散文卷二 1939-1947年作品-张爱玲着-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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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来一直想着,至少《金瓶梅》是完整的。也是八九年前才听见专研究中国小说的汉学家派屈克·韩南(Hanan)说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是两个不相干的人写的。我非常震动。回想起来,也立刻记起当时看书的时候有那么一块灰色的一截,枯燥乏味而不大清楚——其实那就是驴头不对马嘴的地方使人迷惑。游东京,送歌僮,送十五岁的歌女楚云,结果都没有戏,使人毫无印象,心里想“怎么回事,这书怎么了?”正纳闷,另一回开始了,忽然眼前一亮,像钻出了隧道。 
    
    
我看见我捧着厚厚一大册的小字石印本坐在那熟悉的房间里。 
“喂,是假的。”我伸手去碰碰那十来岁的人的肩膀。这两部书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红楼梦》。《红楼梦》遗稿有“五六稿”被借阅者遗失,我一直恨不得坐时间机器飞了去,到那家人家去找出来抢回来。现在心平了些,因为多少满足了一部分的好奇心。 
    
收在这集子里的,除了《三详》通篇改写过,此外一路写下去,有些今是昨非的地方也投去改正前文,因为视作长途探险,读者有兴致的话可以从头起同走一遭。我不过是用最基本的逻辑,但是一层套一层,有时候也会把人绕糊涂了。我自己是头昏为度,可以一搁一两年之久。像迷宫,像拼图游戏,又像推理侦探小说。早本各各不同的结局又有《罗生门》①的情趣。偶遇拂逆,事无大小,只要“详”一会《红楼梦》就好我这人乏善足述,着重在“乏”字上,但是只要是真喜欢什么,确实什么都不管——也幸而我的兴趣范围不广。在已经“去日苦多”的时候,十年的工夫就这样掼了下去,不能不说是豪举。正是 
    
    
十年一觉迷考据, 
赢得红楼梦魇名。 
    
《续集》自序 
    
    
书名《续集》,是继续写下去的意思。虽然也并没有停止过,近年来写得少,列出后常有人没看见,以为我搁笔了。 
    
前些日子有人将埋藏多年的旧作《小艾》发掘出来,分别在台港两地刊载,事先连我本人都不知情。这逆转了英文俗语的说法:“押着马儿去河边,还要撤着它喝水。”水的冷暖只有马儿自知。听说《小艾》在香港公开以单行本出版,用的不是原来笔名梁京,却理直气壮地擅用我的本名,其大胆当然比不上以我名字出版《笑声泪痕》的那位“张爱玲”。我一度就读于香港大学,后来因珍珠港事变没有完成学业;一九五二年重临香港,住了三年,都有记录可查。我实在不愿为了“正名”而大动于戈。出版社认为对《小艾》心怀匣测者颇不乏人,劝我不要再蹉陀下去,免得重蹈覆辙。事实上,我的确收到几位出版商寄来的预支版税和合约,只好原壁奉还,一则非常不喜欢这篇小说,更不喜欢以《小艾》名字单独出现,二则我的书一向归皇冠出版,多年来想必大家都知道。只怪我这一阵心不在“马”,好久没有在绿茵场上出现,以致别人认为有机可乘,其实仍是无稽之谈而已。 
    
这使我想到,本人还在好好地过日子,只是写得较少,却先后有人将我的作品视为公产,随意发表出书,居然悼棒责备我不应发表自己的旧作,反而侵犯了他的权利。我无从想象富有幽默感如萧伯纳,大男子主义如海明威,怎么样应付这种堂而皇之的海盗行为。他们在英美荣庸诺贝尔文学奖,生前死后获得应有的版权保障。萧伯纳的《卖花女》在舞台上后,改编成黑自电影,又改编成轻音乐剧《窈窕淑女》,再改编成七彩宽银幕电影,都得到版权费。海明威未完成的遗作经人整理后出版,他的继承人依旧享受可观的版税。如果他们遇到我这种情况,相信萧伯纳绝不会那么长寿,海明威的猎枪也会提前走火。 
    
我想既然将旧作出版,索性把从前遗留在上海的作品选出一本文集,名之为《余韵》。另外自一九五二年离开上海后在海外各地发表而未收入书中的文章编成一集,名之为《续集》,免得将来再闹《红楼梦》中瞒赃的窃盗官司。 
    
《谈吃与画饼充饥》写得比较细详,引起不少议论。多数人印象中以为我吃得又少又随便,几乎不食人间烟火,读后大为惊讶,甚至认为我“另有一功”。衣食住行我一向比较注重衣和食,然而现在连这一点偏嗜都成为奢侈了。至少这篇文章可以满足一部分访问者和在显徽镜下“看张”者的好奇心。这种自白式的文章只是掠鸿一瞥,虽然是颇长的一瞥。我是名演员嘉宝的信徒,几十年来她利用化妆和演技在纽约隐居,很少为人识破,因为一生信奉“我要单独生活”的原则。记得一幅漫画以青草地来譬喻嘉宝,上面写明“私家重地,请勿践踏”。作者借用书刊和读者间接沟通,演员却非直接面对观众不可,为什么作家同样享受不到隐私权? 
    
《羊毛出在羊身上》是在不得已的情形下被逼写出来的。不少读者硬是分不清作者和他作品中人物的关系,往往混为一谈。曹雪芹的《红楼梦》如果不是自传,就是他传,或是台传,偏偏没有人拿它当小说读。最近又有人说,《色·戒》的女主角确有其人,证明我必有所据,而他说的这篇报道是近年才以回忆录形式出现的。当年敌伪特务斗争的内幕哪里轮得到我们这种平常百姓知道底细?记得王尔德说过,“艺术并不模仿人生,只有人生模仿艺术。”我很高兴我在一九五三年开始构思的短篇小说终于在人生上有了着落。 
    
《魂归离恨天》(暂名)是我为电懋公司写的最后一出剧本,没有交到导演手上,公司已告结束。多谢秦羽女士找了出来物归原主。“Stale Mates”(《老搭子》 
)曾在美国《记者》双周刊上刊出,劝得宋淇找出来把它和我用中文重写的《五四遗事》并列在一起,自己看来居然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故事是同一个,表现的手法略有出入,因为要迁就读者的口味,绝不能说是翻译。 
    
最近看到不少关于我的话,不尽不实的地方自己不愿动笔澄清,本想请宋煤代写一篇更正的文章。后来想想作家是天生给人误解的,解释也没完没了,何况宋棋和文美自有他们操心的事。我一直牵挂他们的健康,每次写信都说“想必好了”,根本没有体察到过去一年(出《余韵》的时期)他们正在昏暗的隧道中摸索,现在他们已走到尽头,看见了天光,正是《续集》面世的时候。我觉得时机再好也没有。尤其高兴的是能借这个机会告诉读者:我仍旧继续写作。 
    

10。姑姑语录

我姑姑说话有一种清平的机智见识,我告诉她有点像周作人他们的。她照例说她不懂得这些,也不感到兴趣——因为她不喜欢文人,所以处处需要撇清。可是有一次她也这样说了:“我简直一天到晚的发出冲淡之气来!” 
    
有一天夜里非常的寒冷。急急地要往床里钻的时候,她说:“视睡如归。”写下来可以成为一首小诗:“冬之夜,视睡如归。” 
    
洗头发,那一次不知怎么的头发狠脏很脏了,水墨黑。她说:“好像头发掉色似的。” 
    
她有过一个年老唠叨的朋友,现在不大来往了。她说:“生命太短了,费那么些时间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是太可惜——可能,和她在一起,又使人觉得生命太长了。” 
    
起初我当做她是说:因为厌烦的缘故,仿佛时间过得奇慢。后来发现她是另外一个意思:一个人老了,可以变得那么的龙钟糊涂,看了那样子,不由得觉得生命太长了。 
    
她读了苏青和我对谈的记录, (一切书报杂志,都要我押着她看的。她一来就声称“看不进去”。我的小说,因为亲戚份上,她倒是很忠实地篇篇过目,虽然嫌它太不愉快。原稿她绝对拒绝看,清样还可以将就。) 
    
关于职业妇女,她也有许多意见。她觉得一般人都把职业妇女分开作为一种特别的类型,其实不必。职业上的成败,全看一个人的为人态度,与家庭生活里没有什么不同。普通的妇女职业,都不是什么专门技术的性质,不过是在写字间里做人罢了。在家里有本领的,如同王熙风,出来了一定是个了不起的经理人才。将来她也许要写本书关于女人就职的秘诀,譬如说开始的时候应当怎样地“有冲头”,对于自己怎样地“隐恶扬善”……然而后来她又说:“不用劝我写了,我做文人是不行的。在公事房里专管打电报,养成了一种电报作风,只会一昧的省宇,拿起稿费来太不上算了!” 
    
她找起事来,挑剔得非常厉害,因为:“如果是个男人,必须养家活口的,有时候就没有选择的余地,怎么苦也得干,说起来是他的责任,还有个名目。像我这样没有家累的,做着个不称心的事,愁眉苦脸赚了钱来,愁眉苦脸活下去,却是为什么呢?” 
    
    
从前有一个时期她在无线电台上报告新闻,诵读社论,每天工作半小时。她感慨地说:“我每天说半个钟头没意思的话,可以拿好几万的薪水;我一天到晚说着有意思的话,却拿不到一个钱。” 
    
她批评一个胆小的人吃吃艾艾的演说:“人家唾珠咳玉,他是珠玉卡住了喉咙了。” 
    
    
“爱德华七世路”(爱多亚路)我弄错了当做是“爱德华八世路”,她说:“爱德华八世还没来得及成马路呢。” 
    
    
她对于我们张家的人没有多少好感——对我比较好些,但也是因为我自动地粘附上来,拿我无可奈何的缘故。就这样她也常常抱怨:“和你佐在一起,使人变得非常唠叨(因为需要嘀嘀咕咕)而且自大(因为对方太低能)。” 
    
有一次她说到我弟弟很可怜地站在她眼前:“一双大眼睛吧达吧达望着我。”“吧达吧达”四个字用得真是好,表现一个无告的男孩子沉重而潮湿地(目夹)着眼。 
    
她说她自己:“我是文武双全,文能够写信,武能够纳鞋底。”我在香港读书的时候顶喜欢收到她的信,淑女化的蓝色字细细写在极薄的粉红拷贝纸上,(是她办公室里省下来的,用过的部分裁了去,所以一页页大小不等,读起来浙沥煞辣作脆响。)信里有一种无聊的情趣,总像是春夏的晴天。语气很平淡,可是用上许多惊叹号,几乎全用惊叹号来做标点,十年前是有那么一派的时髦文章的吧?还有,她老是写着“狠好”,“狠高兴”,我同她辩驳过,她不承认她这里应当用“很”字。后来我问她:“那么,‘凶狠’的‘狠’字,姑姑怎么写呢?”她也写作“狠”。我说:“那么那一个‘很’字要它做什么呢?姑姑不能否认,是有这么一个字的。”她想想,也有理。我又说:“现在没有人写‘狠好’了。一这样写,马上把自己归入了周瘦鹃他们那一代。”她果然从此改了。 
    
她今年过了年之后,运气一直不怎么好。越是诸事不顺心,反倒胖了起来。她写信给一个朋友说:“近来就是闷吃闷睡闷长。……好容易决定做条裤子,前天裁了一只腿,昨天又裁了一只腿,今天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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