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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在得茶看来,吴坤还是他的好朋友,是他少有几个可以对话的年轻助教之一。没有他的激发,他的许多思想火花也不能迸发。所以他准备立刻赶回宿舍,与他辩论一场。走到门口时,正要熄灯,突然心生一惊,想起今夜吴坤要做的事情。他的眼前白光一闪,一段优美的脖子和敞开的胸襟瞬息即逝。他回到桌边,掩了书卷,闭上眼睛。
多日晴晦到今夜,狂风暴雨作了最后的冲刺,雨注如筷,调调晰晰,砸在地上,响如雷鼓。得茶躺在资料室凳子拼成的临时床板上,难以人眠,便想起明人罗摩所言:梅雨如膏,万物赖以滋养,其味独甘。但那应是杜甫的春雨啊——随风潜人夜,润物细无声才是,如此狂轰滥炸,何以如膏?况且罗摩究竟是不是那样说的呢?应该查一查……烦躁的年轻人起身开灯,冲向书架,翻开胡山源的《古今茶事》。没错,罗凛的《茶解》就是这样说的:烹茶须甘泉。次梅水。梅雨如膏……梅后不堪饮……
现在是凌晨二时,窗外大雨滂沦,得茶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身体里面也在下着大雨,他听到了雨在身体里敲击的声音。他关上了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他不明白,这个天人合一的夜晚,季节和他都在疯长着什么?
次日清晨,大雨惬旗息鼓,晨光明亮,万物清新,像广播体操一样朝气蓬勃。得茶晨练跑出校门外,回来时到开水房提水。他看到了吴坤。他看到他满足的神情,如愿以偿,胜券在握。他不知道,这些算不算一个男人的幸福的神情。
吴坤看到他,高兴地叫了起来:“得茶你快回去,白夜正等着,她有信要转交给你,快去。”
他走了过去,在吴坤的胸口重重地拍了一下,吴坤会意地大笑起来,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谁都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笑声源于底事。
他几乎没有和白夜寒暄什么,他们甚至连通常的握手也没有,得茶慌慌张张地半斜着脸,问:信呢?是谁给我的信?这么说着的时候,一只女人的手就从桌上推了过来,手指下按着一封信,得茶看到了粉红色的贝壳一般光滑的手指甲,和手指甲下面的信封上的杨真的字迹。信是杨真写来的,很长,里面还夹着一批照片。原来前不久杨真去顾港山中采茶,发现了几组有关茶事的摩崖石刻,信上说:
前些天接到了你的信,说有志于收集有关茶事的实物,以便聚沙成塔,积少成多,将来或许可以自成一家。我了解你的性格,知道你没有考虑成熟的想法是不会轻易提出来的。你问我有什么意见,我当然是举双手赞成。我什1的一生,就是为人民服务的一生,为人类的永久的幸福生活奋斗的一生。我现在的处境,用范仲淹的说法,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但这个君,不是君王,而是人民。你选择的治学方向,也是为人民的,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更加直接地为人民。我们的目标既然如此一致,我怎么会不举双手赞同你呢?
而且,说到茶事,我目前的处境,反倒是对你会有些直接的帮助呢。
关于我下放劳动的茶区顾诸山,尽管你已经知道地名,《茶经·八之出》中专门点到了它。但是因为直到现在你还没有亲临现场看一看,所以根据我手头的资料,仅供你参考。写到这里我想扯开去再说几句,我在这里除了茶园劳动,没有别的精神活动,所以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听说沙文汉活着的时候,也在专门从事奴隶制社会的研究。不过因为我年轻的时候从事革命活动,以后又搞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外事,再教书,重新拣起学业,研究经济学,没搞几年,现在又来从事世界观的改造劳动。因此,就我目前的情况而言,是自己也已经无法判断我有没有机会完成自己想干的事情。如果不能,做一架人梯,让你们这样的有为青年从我的肩上踏过去,便是我的最大心愿了。我相信,真理会在历史进程中显现它的真理性,但这显现的过程,是要靠我们大家的努力,尤其是你们这些青年的努力的。
好吧,让我们现在回过头来看顾塔山。陆羽在《茶经》中曾说,浙西的茶,以湖州的为上品,而湖州的诸茶中,他首推的就是生在长兴县顾诸山的茶。我记得陆羽好像是写过《顾请山记》的。《吴兴志》里提到顾诸时曾说它“今崖谷之中,多生茶茗,以充岁贡“。《吴兴志》里提到的顾请山明月峡,还有一段很漂亮的文字,我现在全部抄下来给你:
明月峡,在长兴顾诸侧,二山相对,壁立峻峭,大涧中巨石飞走,断崖乱石之间,茶茗丛生,最为绝品。张文规诗日:明月峡中茶始生。
关于明月峡,明代的布衣许次纤在他的《茶疏》中也有记载,说:姚伯道云:明月之峡,厥有佳茗,是名上乘。这个姚伯道为何许人也,我这个半瓶子醋就不知道了,请你查出后再写信告诉我。
又,明月峡所产的茶,明代人有把它叫做芥茶的。长兴这个地方叫界的不少,比如罗岑,悬臼岑,应该算是一个方言词吧,老乡说这个字发“卡“ 音,我猜想,也就是小山谷的意思吧。手头没有工具书,方便的话也请你帮我一并查阅。
至于这个地方何以某事如此之盛,大约总是与山形及太湖水有关的吧,我所知仅为皮毛,此事你可访你爷爷,他才是这方面的真正专家。长兴是茶圣陆羽久居之地,你家世代事茶,想必是知道的。陆羽为湖北天门人氏,安史之乱后来浙江,他对浙江的经济也是有贡献的。因为陆羽在长兴,故而有了推荐顾淆紫笋茶给皇家的可能。又因唐大历五年紫笋茶被定为贡茶,才有许多官员包括杨汉、杜牧等人有关茶事的摩崖石刻。这些珍贵的石刻此次被我发现,高兴的心情,不知道用什么才可以传递。我觉得,无论搞经济研究还是治史,都离不开实事求是,而实事求是的精神之一就是说话立论要有证据。这批摩崖石刻与唐代贡茶关系密切,是研究古代浙江经济的重要史料。我不知道在我之前有没有别人发现和利用过这批石刻的史料,但就我个人而言,这次摩崖石刻的发现,无疑是为我提供了一个为党为人民继续工作的机会。
想必你已经知道我的大女儿白夜在南访工作,这次她专门带着照相机过来,利用星期天来此山中帮我拍摄,现在,照片已冲洗印好,还算清楚。我让白夜与信一并送来。当然,你若有可能来顾诸实地考察,那是再好没有的事情。
顾诸茶如今已经没有了一千多年前的盛况,我想给你寄点来,请你爷爷和姑婆尝一尝。但是某事的情况你不应该比我知道得少,真正好茶,都作为出口物资换取外汇了。白夜带了半信封,说是让你们尝一尝。我们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我目前的状态,过多地与她接触是不利的,她不是还年轻吗?她应该有更通畅的生活。这次我们在明月峡间谈了很久,我还是有点为她担心。你们都是同龄人,在可能的情况下,帮助她,与她共同进步吧。
这封信写得长了,就此打住,问你爷爷和姑婆好,听说小布朗已经从云南回来了,也向他问好。我不知道今年有没有可能回到学校重新工作,想念杭州的一切。即颁
夏棋
杨真1966年5月 28日
这是一封多么好的信,杭得茶心急慌忙地想,一定要好好地从头再读几遍。然而,即便信写得那么好,那么情真意切,得茶还是没有心思立刻再读。他手忙脚乱头不敢抬,便只好抓起那叠照片来看。
照片的每一张背面都有解说,一看就是白夜的字迹。得茶说不上来这是什么原因,反正他觉得白夜的字就应该是这样的——女人的字。得茶喜出望外的神情显然带动了站在一旁的白夜,她指着照片告诉得茶,这里共有八张,分三组,其中金山外岗村白羊山那一组,就有唐代诗人杜牧的题字:“……刺史樊);I杜牧,奉贡(茶)事 春“。
白夜说:“我查了一下史料,这一组石刻时间跨度是七十多年,正是顾港紫笋茶作贡的盛期,最高年贡额是一万八千四百斤。”
“这里讲的唐兴元甲子年——”得茶疑问。
白夜立刻接口:“公元784年——”得茶还没有点完头,白夜又继续解释,“唐兴元甲子年是袁高的题词……您看——大唐州刺史巨袁高,奉诏修贡茶……赋茶山诗……岁在三春十日。接下去这一张是贞元八年于邮的题字——贞元八年就是公元792年——肯定不会错,这些年代,我都已经查过了。”
另外两组石刻,一组在悬臼界霸王潭,另一组在折射齐老鸦窝。白夜指着那些落款,说:“这个杨汉公,做过湖州刺史,为了推迟贡茶时间,还给皇帝上过奏折,皇帝也还真的批了,也就是说,得到了诏从。那是为老百姓说话,不容易。还有这个张文规,写过著名的茶诗,你记得吗?”
得茶吃了一惊,说实话他的功夫还没有到这一步。白夜并不让他尴尬下去,旋即背道:“牡丹花笑金钢动,传奏吴兴紫笋来。”
得茶看了看白夜,这才算是他第一次正面看她,他说:“没想到你对茶也有兴趣。”
她站了起来,两只手撑住了桌面,上身朝得茶倾斜,她的脸离得茶的脸很近,缓慢地闭了一下眼睛,摇着头,仿佛很认真,仿佛在撒娇,仿佛因为什么而陶醉了,又仿佛对什么都不在乎了,一股从昨夜挟裹而来的男欢女爱的强烈的气息就扑面喷出,得茶便看到了她着碎花衣裙的胸部——一松开两粒衣扣而不是一粒的胸部。她的略黄的浓发盘在头上,被阳光照出了一圈光环。
她突然呈现出与刚才完全不一样的风貌,用一种仿佛有些做作的声气回答:“我对什么都有兴趣。”
这些话和动作,可都是当着吴坤的面的。得茶看到了她的眼_睛,他被她目光中的神色吓出了冷汗,手指甲叩在桌上,发出了轻微的喀嘻嘻的响声。他发窘地说不出一句话来,突然想起了那个“芥“字,立刻就去翻书,一边翻辞典一边说:“那个茶字,你父亲还等着要呢。”
他听到了她的笑声,略带沙哑,很响亮。她说:“不用翻,辞典里没有这个字。”
得茶困惑地看着她,她又说:“两峰相阻,介就夷旷者人呼为岑,你要出处吗?”
得条任着,看看吴坤,吴坤一边翻抽屉,一边得意地朝他笑。白夜也笑了,对他说:“吴坤,你看,杭得茶他脸红了!”
吴坤关上抽屉,有些发窘地说:“白夜,你别吓唬得茶,他还没有女朋友呢。”说完这句话,拿着手里的一叠证明,朝得茶挤挤眼睛:“得茶你别怕她,她这是外强中干,你们谈,我去系里跑一趟,很快就回来。”
杭得茶见吴坤走了,呼吸都紧张起来。想了想站起来也要走,找了个借口说:“还有那个姚伯道……你爸爸也要他的资料,我去找找,你坐一会儿,失陪。”他走到门口,想想有点不礼貌,才又加了一句:“祝你们幸福。”
对方没有一点声音。他鼓起勇气,再看了一眼,怔住了,一个准备结婚的女人是不应该有这样的神情的,她让他走不成。
她说:“吴坤到系里去开结婚证明了。”
“你们会很好的。”他语无伦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