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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嘉和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半跪了下来,捧起了半浸在温D水中的叶子的那双秀脚,开始轻轻地抚摸。一星烛光,照得房间里人影儿摇摇曳曳,如梦如痴……我的爱啊,你是我童年的不可告人的心事啊……你的耳朵又薄又透明,像一块玉,有好多次,我都想上去摸一摸;我也喜欢你穿的和服发出的案采舅舅的若有若无的声音。嘉和脱了自己的鞋,坐在叶子的对面,把脚也同样浸到了脚盆中,两只又长又薄的脚板夹住叶子的小小的脚……
桌上的烛光闪闪烁烁,照着了那只被锯好了的兔毫盏的侧面。碗口在黑暗中就显得很深,上面却放着一个小白瓷人儿,闪闪地发着银光。嘉和伸出手去取下那瓷人儿。瓷人儿背上穿着根绳子,嘉和就轻轻地把它套在了叶子颈上。这正是祖上传下的那只茶神陆鸿渐,它在地下陪了林生十多年,现在又回到地面来陪杭家的落难人。嘉和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地说:
“你现在知道了吧,我才是那种最喜欢女人的男人呢。我喜欢那个足够让我终生去爱的天长地久的女人:喜欢她年轻时的美貌,她年老时的眼角的皱纹;我喜欢她从前是我的,现在是我的,将来也是我的。等我有一天死去了,如果有另一个世界,在那个世界里,她还是我的……·一想到这些,我就会,我就会——”嘉和一时想不出什么样的词汇来表达他的心情,就开始激动,紧紧地搂住坐在他对面的叶子,说:“我就会想和她在一起,在一起……”
他们两人的脚依旧还叠在脚盆里呢,嘉和的激情甚至使晕晕然的叶子惊讶,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男人原来是可以这样的……
小掘一郎,在许多支那人面前都有一种居高临下感,甚至在赵寄客面前都有。唯其在这个名叫杭嘉和的人面前,优越感消失了。
他从来也没有和嘉和正面较量过,那是因为他吃不准他能不能够在精神上打败他——他很在乎这一点——征服,在他看来,从来就是灵魂的征服。而杭嘉和这个人,是他很少见过的那种具有判断力的支那人。他从前一直以为,在中国大陆上生活着的支那人,很少有创造力,更说不上判断力。
细细想来,好像就是从赵寄客血溅石碑开始起,他觉得一切都不再具有意义。如果说还有什么可以使他的灵魂起一点火花,那么,就是和这个名叫杭嘉和的人的对峙了。小掘一郎能够感觉到从嘉和身上传导过来的逼人的寒气。可是他误解了这种冷漠,他以为这种冷漠是因为彼此之间的敌视引起的,是因为战争引起的。他不知道,即使是在和平的年代里,遇到一个如小掘一郎这样的人,嘉和也依旧会天然地保持他的冷漠——他和这样的灵魂隔着一条深深的鸿沟。
他们没有坐日本人的军车,小掘一郎只叫了一个马夫,替他们赶着马车,径直就往杭州西北的径山奔去。
径山禅寺,位于杭州西北,天目山东南余脉的径山。寺庙初创于唐天宝年间,距今已有一千二百多年的历史了。该寺始兴牛头禅法,由法钦开山,宗果全盛,两浙名僧威集径山,临济宗匠,如蒙庵元聪,无准师范,虚堂智愚等,先后在此住持弘法,为海内外佛徒奉为祖庭。历代的帝王显贵,诗人墨客,求法僧人纷至沓来。南宋时,江南各寺以径山寺香火独盛,被列为禅宗“五山十刹“之首,为全国著名古刹之一。
不过,径山寺自法钦开山以来至民国时期,已经共历了八次毁建,两次大修。到得小掘一郎和嘉和上山的这一次,寺庙只剩下大雄宝殿、韦驮殿以及不多的斋房、老客房、库房和僧房,还有妙喜、梅谷和松流三房。那少数几个僧人苦守着破庙,靠一点山林的收入度日,见了小掘一郎和嘉和,看他们都穿着中国人的长衫,小掘说的又是一口流利的汉语,便以为他们是难得还有兴致到此一游的过客。住持连忙叫人端出今年刚收的径山野茶,配配地冲了两碗送上来。
但见这径山野茶,条索纤细苗秀,芽峰显露,色泽绿翠,香气清幽,滋味鲜醇,汤色嫩绿莹亮,叶底嫩舞明亮。小掘一郎喝了一口,不仅赞叹起来,说:“当年皇甫冉写诗选陆羽自天目山采茶,曾经这样说道:千峰待通客,香茗复丛生,采摘知深处,烟霞羡独行。这个香茗,该就是此茶吧。到底是径山茶啊,果然名不虚传。”
这话明摆着就是说给嘉和听的,也是一个话头,希望嘉和能够答腔罢了。谁知嘉和细细地喝着茶,却是一言也不发。这股架势,从他上车时就摆成这样了。这半天了,他都没有和小掘说过一句话。
那住持却不知小掘这话什么意思,接过话头,不免得意,说:“径山的野茶和别的地方自是不同,你们喝茶到这里来也算是有慧眼的。”
“此话怎讲?”
那住持二话不说,折过身子回到堂后,片刻取出一本《余杭县志》,翻到某页,说:“二位客官请看这一段——”
原来那余杭县志上果然记着:径山寺僧采谷雨茶者,以小击贮送,钦师曾手植茶数棵,采以供佛,逾年蔓延山谷,其味鲜芳,特异他产,今径山茶是也。……产茶之地有径山、四壁坞与里山坞,出产者多传,至凌霄峰尤不可多得,出自往山四壁坞者色淡而味长,出自里山坞者色青而味薄。
小掘看着这志书,便躬身笑问杭嘉和:“杭老板是杭州城里的大茶商了,你们忘忧茶庄怕也是年年在进这径山之茶的吧。照杭先生看来,此刻我们所喝之茶,要算是径山四壁坞的呢,还是里山坞的呢?”
小掘这一提醒,倒是让住持想起来了,怪不得那么面熟,不禁合掌连声念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僧真正是糊涂了,怎么连忘忧茶庄的杭大老板也记不清了呢?要说你小的时候,你父亲还时常带你到这里来的。我记得你还有一个兄弟,那是十分地淘气,一晃眼多少年过去了,这人世间又多了几道的劫难。难为你们还想着来看看我这老僧。你看看这战乱时分,连僧人也无心念佛,这个径山寺,当年何等兴盛,如今也就破败到这个地步了。“
嘉和放下茶碗,这才慢悠悠地说:“方丈不必多虑。我本不是佛界中人,对释家也向无求禅之心,这一点倒是与我的父亲各异的。但即便如此,到底还是知道佛家一些禅理。比如轮回之说,我是向来不信的,如今倒是宁愿信其有的了。那些在人间做了猪狗不如之事的人,自是有报应的,将来无不要下地狱。至于这世间的劫难,来来去去,总有否极泰来,善恶各各有报之日。这么想来,这佛理到底还是有一点实用的呢。“
小掘不失机会,乘机问道:“那么杭先生又是如何解说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理的呢?”
杭嘉和正色说:“我刚才不是已经说了,我对释家向无求禅之心,只不过取了一些理来实用罢了。至于说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事,我倒是至今还不大相信。即便那执刀的真正放下了屠刀,也不过是一个放下了屠刀的屠夫罢了,怎么就立地成了佛了呢?若说杀人如麻者,立地便可成佛,那被杀的多多少少冤鬼,他们便只能在地狱里做着鬼,如何有出头之日?即便有一日熬出头去,也不过投胎一户好人家去罢了,比那成佛成仙的到底差远了。如来公正,想必也不会那么颠倒黑白。况且,那些活着的还未被屠夫所杀之人,也不见得就会相信屠夫放下了屠刀,就是为了成佛。说不定那屠夫只是担心自己有一日也下了地狱,被那些冤鬼捉了下油钢呢。要说成佛,怕也不过只是为了保命而已呢。方丈,你说我的这番话,有没有道理?”
听着杭嘉和这么说着话,又见他的眼神,那方丈看出蹑跷来了。可是他又一时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好,只得劝他们喝茶,边说:“杭老板对佛理虽然不如我们出家人在行,倒也有一番自己的见识,只是见仁见智,老僧在此不敢说三道四。不过于茶理,杭老板却是杭州城里数一数二的,不知能否吃出此茶的真正产地来,倒也让我老僧见识一回。“
杭嘉和斜视了一眼小掘,一反他平时待人接物的风格,大笑起来,说:“如此说来,径山寺的老师父真正是孤陋寡闻了。杭州城里谁不知道,自打日本人进城,杭家人就烧了自家的五进大院,封了忘忧茶庄。偌大一户人家,也算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能活下去就是天保佑了,哪里还有什么茶事这一说啊!”
那径山老僧睁大眼睛,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好一会儿,才对着小掘问:“竟有此事,竟有此事,阿弥陀佛……·”
杭嘉和这才又说:“你这就问到点子上了。这位先生,你别看他华语长衫,却是道地的日本军官呢,我们杭家的底细,别人不晓得,他是最最晓得,桩桩件件看在眼里的。“
径山老僧看看杭嘉和,又看看小掘一郎,来回倒了那么几眼,手就抖了起来,声音也随之发起抖来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僧眼花,一点也没有看出来,这位太君,看上去,实在是和我们中国人一模一样的呢。阿弥陀佛……”这么念着,老僧就一步步地往后退了下去——却被小掘一郎一声喝住道:“和尚且慢,这一碗茶,才刚刚喝了一个头呢,你怎么就退了下去?莫不是听说日本人在此,就吓破了胆?“
老僧一时怔住,看着杭嘉和,说不出话来。倒还是杭嘉和从容,说:“老师父,这里不是还有我吗?不是新知也是旧友了,我倒是想喝一喝贵寺往山的二道茶呢。”
径山老憎回过神来,方说:“十方香客,竟为佛徒。想当初,八百年前,贵国多少高僧还专门东渡来此学习佛法,何曾有过害怕一事。来,上茶!”
小掘一郎的脸沉了下来,一声不吭地走出了门外。
他没有想到,这个杭嘉和,除了冷漠,性情还如此刻薄。小掘一郎在中国呆的时间不算短了,还没有一个人敢用这样的声调和他说话。他固然不能忍受李飞黄的奴颜,但也不能忍受杭嘉和的傲慢。他能够听得懂杭嘉和每一句话里面的夹枪带棒,这就是他多少天来等待着的智慧的较量吗?他看着四周的群山,想:应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这么想着,他把他的那张阴沉的脸收拾干净,重新戴上那副从容不迫、胸有成竹的假面具,走进僧房,说:“还是这位径山老师父说得有理啊,今日我们所说的大东亚共荣圈,其实八百年前在此地径山就已经实现了。想当初,我们本土的圣一法师和南浦法师,早在南宋年间就来到此地山中,拜虚堂和尚为师,学习佛经,一住就是五年。归国时不但把往山茶和径山茶宴以及斗茶之低一并带入本土,还把贵国的茶台子和茶道具也一起带了回去。那些茶盏,就是今日的稀世珍品天目盏。听说在你们杭家,还保留着一只,还是我的茶道老师羽田先生亲自送给你杭先生令尊的呢,有这么一回事吗?”
杭嘉和欠了欠身子,高声说:“有啊,怎么没有呢?说起来这只茶盏还是宋王朝的官窑所烧。也是因为我父亲当年救得羽田先生一命,先生无以回报,故而才物归原主的。后来父亲和羽田因为茶事不和,当着羽田先生的面,愤而砸了。那条盏一分为二,羽田先生倒也不曾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