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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人三部曲 下部-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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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呢?

  杭家年轻人里头,仿佛再没有人像布朗那样富有传奇色彩了。他带着山林和岩石的气息,来到这个江南的不大不小的城市,往哪里一站,都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吴坤他们一群人把赵争争往医院里一塞,就紧急布置搜寻传单的制造者去了。他刚从审查中解脱出来,急于需要制造一些事件来证实自己。今天是他重新出山第一天,抢包事件倒也是歪打正着,正好可以体现一下他的能力。赵争争的父亲到医院看了看女儿,没有多少安慰,还责备了她一顿,她也是个要强的女人,红卫兵,不是说倒就倒的。可是等围着她的人都匆匆散去,她就志从衷来,摸着上了夹板的断腿大哭起来。

  把她亲自抱到医院里去的布朗,原本是可以拔腿就跑的,反正谁也没看出他是罪魁祸首。可是看人一个个走了,竟然没有一个男人留下来为她张罗,他就有些不好意思走。后来护士终于来了,他想他这下子可以走了,不料姑娘却哭了起来。女人的眼泪,在布朗看来是很简单的,那就是像男人发出的求救信号。姑娘哭了,布朗心乱如麻,深深自责。幸亏他这点头脑还是有的,还没有发展到当场忏悔坦白交代的地步,但这时让他抬起屁股就走,他是死都不肯的。什么女红卫兵,女造反派,只要是姑娘,就是女人。女人低头捂脸在哭,布朗心族摇动,老毛病又犯,阶级立场派性立场,统统灰飞烟灭。他就上去,两只手一起上,摸着她的头发和后脑勺,轻声轻气地说:“好姑娘,别哭,好姑娘别哭,很快就会好起来的,我不会不管你的。”

  赵争争除了那天夜里和吴坤在床上跳了一回舞——那也是属于激烈运动——这辈子也没有听到过这样温柔的话,领略过这样温柔的动作。布朗又因为不怎么会说杭州方言,与人交谈,多用在学校学的国语,这倒反而给他平添一分文明。这个都市里的堂吉河德的肢体动作狠狠地吓了赵争争一跳。女强人猛然抬头,大叫一声:“流氓,你想干什么广'

  这一声流氓,可算是当头一棒,把布朗给当场打醒了。这是他在杭州城里第三次享受这种殊荣,而前两次“流氓“之后的下场,想起来还都让布朗他不寒而栗。他神经质似地跳了起来,连一声再见都来不及说,一下子就蹦到门口,刚要开溜,听那女人又一声厉喊:“站住,你是谁,哎哟,你给我站住!嘶嘶嘶——”她用力太猛,断了的腿被拉了起来,痛得她直抽凉气。布朗一只手还搭在门把上,头回过来说:“你忘了,我是把你送到这里来的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

  这都是赵争争从来也没有听到过的话,赵争争的声音也低了,声音也不自觉地温和了,说:“你过来,你别走,我想起你来了。”

  这一坐就坐住了。赵争争腿疼,寂寞,睡也睡不着,又不时地想动弹,拉住杭家那帅小伙子布朗就不让他走了。也是布朗被那一声流氓叫出了一根神经,当赵争争问他姓什么的时候,他没说他姓杭,他说他姓罗。赵争争就小罗小罗地叫个不停起来:小罗啊,你可不能扔下我不管啊,你已经救了我一回了,你可要救人救到底啊。新上任的小罗心里却有点发毛,他没想过要把她护送到底,他只想把她护送到有人接手就仁至义尽。人生要紧关头,不是一步两步,实际上只差半步。刚才只差半步他就逃出一门之外,和这女红卫兵从此井水不犯河水。可现在他真的走不了了,眼看着夜色降临,他对小赵说他得回家,明天还要上班呢。小赵嗲声嗲气地哭着说:不行不行你不能不管我,今天夜里他们肯定要开半夜的会,不到十二点钟他们不会有人来看我,你得等到他们来后才能走。这种口气,打死赵争争也不可能对吴坤说。在吴坤面前发嗲,就好像用《梁山伯与祝英台》的越剧腔进行大批判发言,死活对不上号的。但这个小罗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地里冒出来的,和他们平常对话的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小赵看出来了,她和他不是一个阶层的,果然,他是工人阶级。阶层越不一样,交往起来越轻松,萍水相逢,反而容易推心置腹。再说赵争争跌断了腿,抢去了包,刺激不小,吴坤对她,又比对那阿乡采茶还一本正经,况且那白夜竟然要生孩子了,真是岂有此理。赵争争和翁采茶,从哪方面看都不是一种性格的人,但从心乱如麻这一点来看,却是殊途同归。也是火山总要喷发,借此突然事故,赵争争心火乱蹿,忙中出恍怎,看来是把稻草当黄金,把小罗当吴坤来依靠了。总之,种种因素使赵争争一把抓住布朗不放。春暮时分,豆象年华,革命激情,受伤的心灵,得不到的爱情,难以出口的欲望,加上那个歇斯底里的狂热,乖戾的扭曲的个性,浓缩成一团火,曾经一茶炊砸死陈揖怀的女学生,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楚楚可怜的江南小女子。

  布朗再喜欢姑娘,也被这种突如其来的不正常的狂热弄借了。他不能不对姑娘的恳求作出积极的反应,但他心里直犯前咕,不知道他那么一求就应的态度对不对。另外,姑娘那种明显的依赖也让他觉得不太正常。他想,即使他真的救了她的命,她也用不着紧紧抓住他的手不放啊。他再一次想解释他为什么要回去的原因,但姑娘不听。姑娘说:什么春茶夏茶,我是不喝茶的,资产阶级的一套。你别去茶厂了,给我当助手吧。布朗连连摇手说不行不行,我刚刚找到这个工作,评茶,很有意思的工作,我不能丢了。赵争争笑了起来,又嘶嘶嘶地疼得直拍冷气,说你呀你呀,真是没见过世面。我让你给我们总部开车怎么样,我们这里刚到了辆吉普车,差个司机,你来,我让你来,没人敢不答应的。小赵握着他的手,目光深情地看着他。她这种突如其来的移情、这种对爱情的渴望、这种心理学家也分析不清楚的扭曲的精神状态,怎么能让布朗搞得清楚呢。他本是胆大的小伙子,但这断了腿的姑娘的感情还是让他有些害怕。他说让我想一想,让我想一想。总算此时救兵到了,吴坤重新走了进来,赵争争这才放了布朗一码。

  布朗回家的路上,想到他的自行车还在华家池,只好一路步行,走回去找车。正是满天的繁星,花香四溢的春夜,黑暗遮蔽了马路两边围墙上的长长的大字报,他听到有人在扯大字报的声音。那是穷人的声音,穷人们的一种新的冒险的谋生方式,像老鼠一样昼伏夜行,撕了大字报再卖到废品站去,小布朗听着撕纸张的级赛寨奉的声音,看着法国梧桐树上新生的绿蝴蝶般的新叶,突然想念起刚才的姑娘。她的眼泪虽然有些莫名其妙,她的发嗲虽然有些生硬做作,她的热情虽然有些神经兮兮,她的状态虽然有些喜怒无常,但那毕竟是冲着他来的啊。为了什么?也许什么也不为,就因为我救了她,一位英雄在她面前出现了。布朗心里有些发痒,自以为是的情感又在他的心里蠢蠢欲动。他昏头昏脑,但总算还能认出自己的自行车,他骑上车子,横冲直撞,看着天上一轮明月,街上已空无一人,横河边绣球花开得密密匝匝,一大团一大团地在阴影中四进凸出,一阵揪心的刻骨铭心的思念涌上心头。他太想念远方那茶树下的父老乡亲了。鼻腔有一些发酸,嗓子有一些发痒,一声山歌就响彻了江南静悄悄的西子湖畔——

   月亮出来亮旺旺亮旺旺,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

   哥啊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不知为什么,他吼得那么响,竟然没有联防队来喝令他不准唱黄色歌曲,也没有社会治安指挥部来捉拿他扰乱社会秩序。郊外的夜,没有人来打扰,这个城市的夜晚表面上看去依旧美丽静描,但有人正在密谋,有人正在流泪,有人刚刚被噩梦吓醒,有人却已经死去。他不知道,那个名叫谢爱光的姑娘就在他歌唱的时候离开了他的家门口。夜太深了,她等了他几乎大半天,直至深夜,她等得失去信心了。

  得放听了爱光的话后匆匆离去,叶子就要张罗着带嘉平上医院。嘉平却不想去,说自己实在没什么,有点头晕罢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休息几天就好了。再说医院里现在看病也讲成分了,要自报家门,牛鬼蛇神给不给看病,还要看医生的心情。要是真不给看,还不是加一层气,本来没什么病,反倒添出病来了。

  嘉平说这番话的时候也是头脑清清楚楚,不像是病重的样子,叶子一听就没了主意,被杭汉一个眼色唤了出来,悄悄地对母亲说:“这种事情一定不能放松,我认识的一个人也是这样被打了一下,开始那几天术知木党,后来不对了,越来越糊涂,现在变成傻瓜了。”

  叶子一听更急了,不知如何是好,母子两个重新回到嘉平床前时,叶子一声也不响,还是杭汉说:“爸,趁我现在在身边,陪你去医院走一趟,看不看得上医生,那是另外一回事情,你也不要太在意。你想想你是以受伤的名义送回来的,现在医院里都不去一趟,人家不是又要说你没病,把你拖回去了?”

  嘉平听了此言,微微回过头来问叶子:“你说呢?”

  叶子突然一阵心酸,这种熟悉的神情叫她想起多年以前,她轻轻地仿佛淡漠地说:“随你。”嘉平怎么会不从这句话里读出无限的怨喷呢,他说:“那就去吧。”话音刚落,他就看到叶子笑了,她的小薄耳朵现在皱起了花边,不再透明了,但她的笑容依然像六十年前。

  笑容刚落,叶子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她开始为怎么样把嘉平送到医院里去而犯愁了。嘉平的脑袋不好抬起来,必须躺着,可是现在还有谁会为嘉平备车啊。杭汉走到门口去看看,也是奇怪,今天大街小巷里连辆三轮车也照不到面。倒是巷口有一辆垃圾车停着,车的主人正在吃杭州人的早餐泡饭,听了杭汉的发问才说:“今天杭州城里,除了大板车和垃圾车,还会有什么三轮车,统统都到少年宫开大会去了。”杭汉大半年关在郊外,听了三轮车工人也造反,不免又觉稀奇,那吃泡饭的说:“你当只有'杭丝联''杭钢'是工人,人家踏儿哥就不是工人?是工人就好造反。你看我这辆车子为啥干干净净搁在这里,我们环卫工人也要造反上街游行了。”

  杭州人叫踩三轮的工人踏儿哥,今天是踏儿哥们的盛大节日,看来找三轮车的念头可以休矣。杭汉看着那辆干净的垃圾车,突然心里一动,说:“师傅师傅,我爸爸生毛病了,特约医院又远,在洪春桥呢,一时也弄不到车,这辆垃圾车能不能借我们用一用?师傅帮帮忙好不好?“

  那环卫工人倒也还算仗义,一边剔着牙一边说:“你们杭家门里人,我们这条巷子也都晓得的,这次吃生活了是不是?你们也有今天这种日子。好了好了,饭吃三碗,闲事不管,我这辆车昨天刚刚发下来,用了一天,昨日夜里我用井水刚刚冲过,你看看,是不是跟没用过一样的?“

  杭汉一听算是明白过来了,悄悄就塞过去两块钱,那人却不好意思了,说不要那么多的,一块就够了,又叫他们快去快回,“你当我就不担风险啊,我也担风险啊,人家问起来,这老头子怎么坐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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