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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你我还是一家人;你要是走,你就别再回来!”
采茶气得浑身发抖,一头朝李平水撞去,那受过训练的军人轻盈地转开了,她捂着脸上了山,没工夫和李平水打内战。此刻夜深人静,大雪无声,她一个人缩在床前,委屈和愤怒才交替着上来。电话机就在身边,伸手就能够到。吴坤会来看她吗?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相信他一定会来,哪怕为了这个老花岗岩脑袋杨真,他也不会忘了这里。
脸上火辣辣的,她想起了白天挨的那一下,火苗子又从心里蹿了上来。她光着脚板一下子跳下床,从抽屉里取出一枝笔和几张纸。她正在积极地进行扫盲活动,结合大批判识字儿。现在活学活用,准备结合打离婚报告来识字了。这四个字里后面三个她都能写,偏那第一个她记不全了,房间里又冷,山里又寂寥,采茶这么个豪情满怀的铁姑娘,也被那“离“字儿憋出了眼泪。正苦思冥想呢,就听见山门外有人敲门。她还以为是她亲爱的吴坤雪夜来访了,套上大衣就往大门口奔。雪花被她踩得溅进了鞋子也不觉得冷。大门一开,竟然是两个男人。手电筒一照她愣住了,说:“你!嘉和爷爷,你到这里来于什么?”
嘉和与忘忧两个没有做任何解释就进了门,这是他们事先商量好的,要是说了见杨真,保不定连门都进不了。
可是听了嘉和要见杨真的要求后,采茶的造反面孔就拉下来了,她用她那枝重新开始学文化的笔敲打着准备打离婚报告的纸,说:“'你们杭家人怎么那么头脑不清,这个杨真是可以随便见的吗?他是什么人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年三十想起这出戏来了,真是!快点趁现在还不算太晚回家去,这是我认识你,我若不认识——”她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嘉和接着说:“你若不认识,把我们也得关起来审查,是不是?”
旁边那一片雪白的男人就跟着这老头儿咧了咧嘴,算是笑过 。那样子让采茶看了拎心。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别人说话,一不是采茶的习惯,严厉和粗暴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这也需要有一个学习的过程。她不知道该把他们怎么办,就去叫了值班的那几个年轻人。那几个看守正把酒喝到了七八分,走出来就喊:是谁不让我们过年,啊?谁不让我们过年,我们就不让谁过年!
嘉和这才对采茶说:“我们只跟杨真说一句话,告诉他女儿回来了。”
“一句话也不准说!”采茶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强硬地说,两只大乌珠子病态地暴了出来一,这神情倒真是有点出乎嘉和意料之外了。他环视了一下周围,便断定杨真是住在楼上,给忘忧使了个眼色,忘忧就突然跑到雪地当中,对着楼上一阵大喊:“杨先生你女儿回来了,杨先生你女儿回来了!”
采茶大吃一惊,见楼上开着灯却没有反应,先还有些得意,想:你叫也白叫,人家被打怕了,根本不敢应。但她立刻否定了这个愚蠢的想法,突然背上就刷的一下,透凉下去,一直凉到脚后跟。她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杀“,这是吴坤千叮万嘱的,无论如何不能让他死了。她自己一下子就脚软了,只是催着那几个喝酒的:“快上去看看,快上去看看啊!”其中一个就说:“老头子吃过饭就坐在桌前没动过。”话音未落,那忘忧已经在楼上了,他攀登的速度这才叫神速。凭感觉他冲开了杨真先生关押的那一间,屋里果然坐着一人,背对着门,忘忧一看连走都没有走过去:假的!再一看,后窗打开了,窗榻上挂了一根绳子。此时嘉和也已经赶到楼上,往楼下一看,便回过头来,对吓得呆若木鸡的采茶说:“人呢?”
采茶已经吓得说不出话来,站着一个劲发抖,嘉和看着她,说:“快点把袜儿鞋子穿好,呆着干什么?”
只听采茶一声尖叫,几如鬼嚎,七撞八跌,直奔楼下,给吴坤打电话去了。忘忧已经跑到楼下看过,这时扶着嘉和下楼,一边说:“大舅,你看杨真先生会朝哪里去呢?”
嘉和站在山门口,往西北看,是万家灯火的杭州城,往东北看,翻过琅越岭是九溪十八涧,;走出九溪,便是滔滔钱塘江。无边的大雪越下越猛,雪片落在人的身上真如鹅毛。嘉和与忘忧已经完全忘却了冷。他们的心头人一般地燃烧。一个饱经忧患的男人亡命于漫天飞雪中,他会往哪里去?嘉和问忘忧:“要是你呢?你会去哪里?“
忘忧想了一想,把手指向了东北,嘉和抖了抖身上的雪,说:“我们走吧。”
这两个风雪夜行人,重新没人雪无,一直向大江奔涌的地方寻寻觅觅而去。
羊坝头杭家的小姑娘迎霜,不知道第几次来回打探了。客房里干坐的几个女人,没有再等回男人。迎霜一会儿就回来向她们报告一次:他们还在说话呢。寄草就问:“听他们说些什么了吗?”迎霜想了想,摇摇头说:“没听清楚,他们好像在吵架。”这话让她们吃惊,他们不应该吵架。盼儿站起来说:“我去给他们续水。”她就走进了花木深房,两个年轻人看着她笑笑,一言不发。她回到房间,说:“他们好像是有些不痛快。” 叶子也站了起来,寄草说:“别去,等大哥回来再说。”迎霜问:“爷爷他们怎么还没有回来?我到门口都去了十趟也不止了。”她的话让她们三个都站了起来,她们顶着雪花和子夜的寒冷,一起走到了大门口。路灯下雪厚得没过小腿了,没有人走过。
花木深房里,这对年轻人的心就像越积越厚的白雪。他们不是不想心心相印,然而他们越真诚,给对方的疑惑就越深,这是始料未及的事情。他们仿佛一直在迫不及待地争着向对方倾诉,实际上却都没有真正的勇气面对他们所听到的全部。知道其中的一部分,以此猜测其余的,这就已经超过了他们可以承受的心理能力。但他们又不得不把自己的软弱包藏起来,特别是得茶。在各自叙述的时候都表现得平静自若,这使他们的心灵痛苦极了。她说了她的可怕的边境之行,她说她最终在什么样的千钧一发之际回过头。“当我在那家边境小镇上看到这块茶砖的时候,我就突然想到了你,我想我得给你一点什么,一定要给你一点什么。我去买茶砖,回来的时候,他们就不见了。“
她几乎只字未提她和同行人之间的关系,但得茶完全听明白了。他笑笑,勉强地说:“你做这样的事情时,不像是一个有过经历的人。”
“有过经历“这个提法,隐隐地让白夜不快,她说:“你不是在取笑我幼稚可笑冲动吧。”
得茶看着她有些不悦的面容,她生气的样子很可爱。他搂住了她的脖子,盯着她的眼睛,说:“我越了解你,越觉得你像一个孩子。”
“你为什么不觉得这个时代太老谋深算?难道我们不都是它的弃子!”
得茶松开了他的手,他觉得她的话非常沉重,她一点也不像他第一次看到的那样,那一次她表现得多么华丽啊。他轻声地尽量和缓着话音,仿佛怕吓着她,问道:“告诉我,你目前的处境到底怎么样?需要我做什么?你得明白你现在有多危险,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白夜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从边境回来,我在路上走了半个月,没有人跟踪我。其实我不怕跟踪,也许我进监狱死掉更好。但是我想看到爸爸,还有你。当我看了你们杭家女人喝茶时,我觉得我不配活着,我太混浊了!”
得茶站了起来,走到窗前,一边观察着外面,一边说:“我想知道你目前的真实处境,而不是你对你自己的道德审判。这对你我目前都不重要,明白吗?发生了什么,怎么处理?现在你说吧。“他站在窗前等了一会儿,不见回答,回过头,发现白夜低着头,手捂住了脸,一言不发。他走到她身边,蹲了下来,摸着她的后颈,说:“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跟你谈一些别的,但是我们必须面对现实,你不也这样希望吗?”
白夜抬起头来,突然说:“等爷爷回来,告诉我爸爸的消息,我马上就走。”
“为什么?”得茶很惊讶,“你以为你还可以那么行动自由。也许你走出这个大门一步,你就被盯住了。现在让我和你来统一口径。第一,你无论如何不能承认,你是自觉跟他们去边境的。你必须强调,你是被拐骗到那里的,最后你利用买茶砖的机会逃脱了他们的控制。“
“我是自觉跟他们到边境的。在北京不是没有那样的例子,有人就从南边偷渡出去了。“
“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这样的事,一个字也不要提。”得茶突然急躁起来,声音压得很低,但口气非常严厉,“你明白你在做什么事情?”
白夜也突然站了起来,她的声音又低又问:“我们没有犯叛国罪,我永远也不会承认我们犯有叛国罪。我们说定了,等祖国的局势一稳定我们就回来。我们的亲人和朋友都在中国,我们是中国人,我们比谁都明白这一点。这就是我痛苦的原因,我们并不想离乡背井,尤其是冒着这样的危险,用生命去换取这样昂贵的自由。除此,我们还能到哪里去,我,陷在泥淖中的我,被别人的污浊和自己的过错法污了的我,还有什么办法让自己逃脱噩梦?重新开始,不!不要说我幼稚,不要以为我是在异想天开,有极个别的人成功了,他们逃脱了。我的悲剧就在于我看到了,想到了,但是我永远没有能力做到。你无法体验那种感觉,一步步地离家离国远了,你越来越发现你对这块土地的感情,和恋爱的感觉完全一样,令人心碎,不可自拔。难道真的就没有最后的退路?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直到他们死在边境线上。多么残酷的启示,我突然明白,我也可以死。想到死我轻松极了。我终于获得了自由。我曾经死过一次,但那是被迫的,盲目的,那不是有尊严的人的死。现在不同了,所以我开始往南方走,我要见我的父亲,还要见到你。这是活着必须做到的事情,可是我对我自己做过的事情绝不后悔!“她面容刷白,嘴唇哆啸着,“你让我一个字也不要提,可我提了那么多,现在该你说了。”
她重新坐了下去,在这个雪夜,她突然爆发出来的叛逆的力量令人吃惊。得茶的心抖了起来,他的一向自控力很强的情绪,顿时激荡起来。这就是白夜的魁力,她总能使人进人非常状态,这也是她的痛苦,因为别人为她而受苦。她当下说的话,不管怎么有理,都是大逆不道的,得茶自己从来也没有想到过亡命天涯,所以他从来不曾思考还有一种尊严,它的名字叫逃亡。他的激动的眼神在镜片后闪着异样的光,他说:“我请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也就是让你不要再提'死'。我爷爷曾经告诉我,死是很容易的,比活着容易多了,所以他选择了活。再说一切并不像你想像的那么可怕,是你自己把自己推向极致。我们现在必须抛开道德层面上的论证,现在是革命年代,我们要学会行动。”
他们目不转睛地对望,彼此都觉得有些陌生,因为他们都期待对方与自己一模一样,但革命年代使他们出现了差异。白夜被得茶的力量有所征服了,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听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