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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无日无之地讨论美国和日本的狼子野心,好像时时处在被威胁甚至灭国的危机之中。这两种表面矛盾的情绪其实是同一块硬币的两面,都是无法确切把握中国在国际上的位置、没有正常自信心的表现,而且是同一种民族主义的体现。
这种民族主义就是学者刘擎所说的“雪耻型民族主义”,它来源自一连串的“国耻”和创伤记忆,是百年来无数的苦痛塑造出“中国一定要强大”的民族凝聚驱动力,其最具体的日常表现就在中国人很爱挂在嘴上的“中国不会再让人欺负”。念兹在兹地唠叨“欺负”与“被欺负”,是因为现今中国社会的集体记忆里有着太多消散不去的创伤经验,犹如受伤的童年记忆阴影般缠绕终身。总是被这样的梦魇折磨,怎么会有健康平和的心态呢?
这一连串的创伤通常可以简单地归结成四个字:内忧外患。而内忧与外患不只互为因果,并且相互缠结在集体记忆的根干上,剪不清理还乱。在这一系列的外患里,由甲午战争开始,日本就是外患之最。而八年抗战沦丧了半壁江山,更是近世中国外患史上最大的创痛,其伤口至今淌血,其经历仍然历历在目。因此抗战似乎仍未结束,中国也没有一种战胜国的气度。
很多人都会说这是日本的责任。但值得注意的是,使得日本右翼依然有壮大土壤,令其国民历史认识不够透彻的冷战体系,同样影响了中国的抗战记忆。二战结束之后,随之而来的冷战固然使得许多日本战时政府的官员再度出山,占日美军当局也以保持社会稳定的理由没有彻底清算天皇体制。就算是蒋介石也要为了争取美国的支持,不敢开出适当的赔偿条件,反而“以德报怨”,甚至还请日本战犯当军事顾问好对付共产党。另一方面,为了争取日本成为盟友,中共也曾不断向对方伸出橄榄枝。今天这个局面,难道只是日本政府单方面的责任吗?
当中国官民不断抗议施压,要求日本首相小泉纯一郎不要再去靖国神社参拜;当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六十周年纪念的那一天,日本民众以破纪录的人数前往靖国神社致祭——我们很自然地会想到,如果中国的老百姓想在这一天公开追悼在抗战中死去的平民和军人,他们会去哪里?他们能去哪里?
是北京天安门广场上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吗?这尊著名碑石是中国最大型的纪念碑,没有按照中国传统面阳朝南,反而为了迁就观众向阴朝北,饶是如此,观众向它献花致敬也往往要经官方批准和组织。近两年来,曾有人民自发向其献花却被公安问话阻挡的事例,请注意这些人还不是在特殊的日子去致哀,据知他们只是想悼念抗战英烈而已。何况人民英雄纪念碑也非专为抗战而设,它纪念的是“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和“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抗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
所有的死者纪念碑都是一种责任的要求,它把死者的死因与现存者的生活以道德义务的形式捆绑起来,要求生者明确认识自己的活与死者的死有因果关系,要求生者以纪念的方式履行对死者的义务。而人民英雄纪念碑是一座典型的无名英雄纪念碑,是现代民族国家用来纪念其创基人,然后凝聚民族认同的常见手段。其无名可以形成一种意义上的空洞,让民族国家的建立超乎个人行为,诉诸集体的牺牲与经历。简单地说,每一座无名的民族英雄纪念碑都在诉说一段故事,一段关于国家诞生的故事,一段现政权合法由来的故事。看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的碑文,不难发现它表达了一种从无产阶级革命史观出发,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故事。抗战在这1840年以来的故事里只不过是一个片段。
第14节:抗 战 为什么它还没有结束(2)
那么八宝山公墓又如何?它固然以纪念个别死者的方式保存记忆,但一不是专为抗日战争而设,二不是囊括所有抗战英魂。其实比对一下带有宗教色彩以天皇名义设立,但依然陈列了两百多万个灵位的靖国神社与较为世俗化但专为军人而设的华盛顿阿灵顿国家公墓,我们就会看到中国原来没有一个专门保存战死军人灵位与遗体的国家级墓园,更没有一个全面纪念抗战死难军民的国家级建设。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
最明显的原因就是怎样纪念抗战牵涉中国历史的敏感问题。请看以下这封决战前的遗书:“父亲大人:儿今奉令担任石牌要塞防守,孤军奋斗,前途莫测,然成功成仁之外,当无他途,而成仁之公算较多。有子能死国,大人情亦足慰。惟儿于役国事已十几年,菽水之欢,久亏此职,今兹殊戚戚也。恳大人依时加衣强饭,即所以超拔顽儿灵魂也。敬叩金安。”这段慷慨感人的文字,出自胡琏将军手笔,但他并没有死在三峡石牌之役,后来还参与过金门古宁头一战,是与共产党交战过的将军。对于这样的人物,共产党应该如何定位?
自1980年代开始,民间史学界陆续挖掘国民党军队史迹。近年政局以“民族统一大义”为前提,以对抗“台独分裂分子”为要务,大陆媒体重新处理抗日史事的局面就打得更开了。甚至有官员公开说“蒋介石也没有投降啊,他也坚持了抗战”。
但对国民党抗战的作用作出评论依然很难。抗日战争的苦难,是现代中国集体记忆里的创伤经验,塑造了很容易激化很容易扭曲的“雪耻型民族主义”。如果要治愈这段创伤经验,最好的方法除了是不断要求日本“认真对待历史”之外,也得自己认真对待一下历史。全面放开抗日战争真相的研究报道和教育,建立一个国家级烈士陵园,是自我疗伤的方法。想要与日本促成全面的历史和解,首先要自己与真相和解,舔一舔自己的伤口。
从这个角度看来,政府在抗战结束六十周年的低调举动,不但无益于历史伤口的治愈,也落后于民情的要求。不要忘记不只仍有战争受害者活到今天,关于那场战争的记忆也还留在民间,许多国民党抗日将领的名字直到今天还在部分地方传诵。另一方面,特区政府的表现同样令人失望。港英时期的“重光纪念日”在回归之后改称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但只持续两年,到了1999年就干脆取消,为的只是维持《假期条例》里十七天公众假期的上限。政府总是想推动爱国教育,难道就是用这样的方式推动吗?
原题为“如何纪念抗战”,刊于《明报·笔阵》2005年08月17日、2005年08月24日
第15节:空 话 言语脱离现实之后的信任问题
空 话
言语脱离现实之后的信任问题
那天我在北京机场一座自动咖啡机前唤来一位侍应,告诉她咖啡卖完了。她瞧也不瞧地迅速回应:“有呀,怎么会没有?当然有。”等到她自己仔细查看过,才发现咖啡果然倒光了,于是她沉默地为这机器装上一袋咖啡豆。
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她的第一反应会是这样子呢?为什么她连一眼都没瞧,就能如此确定那座咖啡机的运作很正常呢?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很不寻常的奇事。我们坐计程车,要是发现车子震动得厉害,司机一定会说:“没事。”奶粉吃得孩子生了肾结石,负责官员却在大规模检测开始之前,就信心满满地告诉大家:“出问题的只是极少数产品。”这又让我想起央视转播奥运开幕式的解说,据说他们后来做了内部检讨,承认当时的表现的确不够好。我干电视这一行,很明白他们的问题其实出在读稿;事先写好一篇激情澎湃的稿子,然后再高昂地把它朗诵出来,完全不顾当时现场的实况。于是观众看见的和听见的,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星球。
在这里,语言文字与真实世界“隔离”何其严重。前人花了一万多年努力去命名世间的每一样事物,例如一头山林中的走兽,一座架设在河道上的工具,一种暧昧的情绪,甚至是某种风暴的形态。到了现在,这一切名字却像粘力失效的小纸片,从它们所在的东西上逐一剥落,逐一飞散。所以我们开始习惯不再相信言词。满街的标语,我们当作装饰。课本上的教训,我们当作考试过关的口令。什么“国家名牌”、“免检产品”,我们当作是产品包装上的图画。甚至连我们自己也变成了在真空之中戏耍修辞的高手,公司办的一切活动,我们都在内部通讯上形容它是“盛大”的,到访的宾客一律“尊贵”,他们和领导的谈话则必然“亲切”。国营商店的墙上称我们为“亲爱的顾客”,但里头的工作人员却不耐烦地用“喂”来称呼我们。
话到这里,我很难不想起哈维尔在《无权者的权力》中所说的那个著名故事,一个市场上的蔬果贩在店铺里打出了“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标语,但这句话到底和他的生意有何关系呢?它是他的理想吗?他真心信仰这句话的力量吗?恐怕不。可是他仍然无可无不可地挂上了。如果每个人都以类似的态度对待言词与事实的隔离,那么他们一定不会再轻信任何言词以及那些用言词表达的所有美好价值。而这个社会将不只是个信任匮乏的社会,它还必将滋生出一种犬儒的冷漠。对于种种明明背离了现实的描述和形容,他们会说“这真是没办法”;他们会说“反正事情就是这样了”。默然地承受,机敏地度量,以一己的智巧去处理世事之无奈。虽然很多人都过早地衰老,常常世故地劝告那些还会生气还在盼望的人“不要太天真”。可是,我依然以为当一个产品标榜安全,它就应该是安全的;我依然以为当一个人自称公仆,我们就要以对待公仆的方式要求他;我依然相信语言与事物的神奇对应,相信承诺必将履行,理念必得实现。这不是幼稚,而是公民存在的基本条件;不只是“我相信”,更是“我要相信”。天然棉已经不是天然的了,甚至连蛋白质也不再是蛋白质。假如连我们自己也不试图活在真实中,任由那种成熟而聪慧的犬儒蔓延,那么迟早有一天,“人”这个字的意义也要沦陷、虚无。
原题为“犬儒时代(更多更新盡在蜗牛小説下載w ww。F vaL。 c n)的信任”,刊于《南方周末》2008年09月25日
第16节:口 音 “港台腔”错在哪里
口 音
“港台腔”错在哪里
听陈水扁用国语演讲,会发现在那挥之不去的闽南口音之中,偶尔有几个字他咬得特别用力,音发得特别标准,听来反而叫人更觉突兀不协调。这令我想起幼年在台湾上学的经验,很多本省籍同学在家里说惯了闽南话,在学校突然要讲标准国语,多半都说不好,这意味着他在国语课永远拿不到高分,更意味着他永远登不上台代表学生发言致词。可是很奇怪,在不断的苦练之下,这些同学永远有几个字的发音特别准确,就像今天的陈水扁一样。这几个字是他们在当年的政治气候底下力争上游的结果跟痕迹。
最近有些广州本地网民发出了抗议,他们投诉本地报纸的标题和内文日见“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