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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脖子,又像是催促曹千里把缰绳拾起来。这里使的马缰绳是又粗又长的,拖在地上会绊住
马腿的。
曹千里惊魂初定。但他干脆顾不上惊了,惊还没有来得及反映出来就又过去了,马已经
恢复了原状,稳定,麻木,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它又垂下了头,甚至连垂口可得的碧
绿的青草也引不起它的兴趣。曹千里完全不明白,像这样一匹有形无神的马架子,怎么会从
山谷跑到了坡顶,而且,这中间并没有任何道路,它简直是飞上来的。这匹可怜的,羸弱
的,困乏的和老迈的马呀,你当真孕藏着那么多警觉,敏捷,勇敢和精力吗?你难道能跳
跃,能飞翔吗?如果是在赛马场上,你会在欢呼狂叫之中风驰电掣吗?如果是在战场上,你
会在枪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吗?
“让我跑一次吧!”马忽然说话了,“让我跑一次吧,”它又说,清清楚楚,声泪俱
下,“我只需要一次,一次机会,让我拿出最大的力量跑一次吧!”
“让它跑!让它跑!”风说。
“我在飞,我在飞!”鹰说着,展开了自己黑褐色的翅膀。
“它能,它能……”流水诉说,好像在求情。
“让他跑!让她跑!让他飞!让她飞!让它跑!让它飞!”
春雷一样的呼啸震动着山谷。
这是一篇相当乏味的小说,为此,作者谨向耐得住这样的乏味坚持读到这里的读者致以
深挚的谢意。不要期待它后面会出现什么噱头,会甩出什么包袱,会有个出人意料的结尾。
他骑着马,走着,走着……这就是了。每个人和每匹马都有自己的路,它可能是艰难的,它
可能是光荣的,它可能是欢乐的,它可能是惊险的,而在很多时候,它是平凡的,平淡的,
平庸的,然而,它是必需的和无法避免的,而艰难与光荣,欢乐与惊险,幸福与痛苦,就在
这看来平平常常的路程上……
他骑着马,走着,走着,时时要停下来,不断地遇到迎面而来的、或者是从背后赶上的
哈萨克牧人。其中大部分他并不太熟悉,但他们都知道他。在这个边远的地方,他作为一个
来自关内、而且被认为是来自北京、甚至是来自“中央”的干部,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而哈
萨克人又是非常多礼的,只要有一面之交,只要不是12小时之前互相问过好,那么,不论
是在什么地方偶然相遇,也要停下马来,走近,相互屈身,握手,摸脸,摸胡须,互相问询
对方的身体、工作、家庭、亲属(要一一列举姓名)、房舍、草场、直至马、牛、羊、骆驼
和它们下的崽驹,巨细无遗,不得疏漏。所以曹千里这一段走得很慢,因为这是一段交通要
道,他时时要停下来和沿路相逢的牧民们问安。而每逢这种时候,两匹马也交错在一起,马
头别着马头,前腿碰着前腿,脖颈擦着脖颈,似乎彼此也在做着亲昵的表示。
这种美好的,却又是千篇一律的礼节,换一个时间,也许叫曹千里觉着有些厌烦,有些
浪费时间。离开小瀑布才40多分钟,曹千里已停顿过七次了。但是,现在,在这个天翻地
覆、洪水飓风的年月,在他的心灵空空荡荡,不知道何以终日的时候,这一次又一次的问
好,这一遍又一遍的握手,这几乎没有受到喧嚣的、令人战栗而又令人眼花缭乱的外部世界
的影响的哈萨克牧人的世代相传的礼节,他们的古老的人情味儿,都给了曹千里许多缓解和
充实。生活,不仍然是生活吗?
而且,所有的哈萨克人都对他抱有一种意在不言中的同情和怜惜。虽然曹千里根本没有
承认过,更没有吹过牛,虽然他还做过许多解释,说明他自己只是一个一般干部,他到这里
来是属于正常的工作调动,出于自愿,他的日子过得很愉快,很满足……但是这里盛传着他
曾经是一个“大人物”,(老天,你瞧曹千里那个样子,他像吗?)他曾经在中央工作过,
(北京就是中央所在地,你否认得了吗?)由于不走运,由于出了点事情,(中国人的政治
经验和政治敏感,举世无双!)他被贬到了边疆,(怎么是贬呢?上山下乡最光荣嘛!)变
成了和他们差不多,却又不像他们那样根深蒂固、世代相安的可怜人。在少数民族语言中,
“可怜”一词充满了亲切和真诚的爱惜,却并没有轻视、小瞧的意思。他越解释他绝不是
“大人物”,就越增加了他给当地人的神秘感。“反正你有事情,反正你是个倒霉蛋,反正
从北京到我们这个牧业公社,绝不是一条升迁发达之路!”人们听了他的解释以后,翻一翻
眼,诡谲地一笑,用表情说着上述无声的语言。
曹千里坚决否认——他害怕承认他需要某种怜惜和慰安。相反,一遇到这种事情,他就
要厌烦,觉得这种怜惜是多余的,有害的和——反动的。
好了,他长出了一口气,又是一个气功里的呼吸动作。气功万岁!
这段时时被打断的过程也过去了。曹千里和他的马离开了方才那一段连结着山区与平
地、牧业队与农业队的傍山石路,进入了绿色的放牧区,走在与其说是人走出来的,不如说
是由羊走出来的草间小路上了。
又是一个世界了,一个无边的大世界,到处是茸茸的绿草,起起伏伏,像是绿色的波
浪,这片草地既不平坦,也不陡峭,只是缓缓的斜坡,时而上升,时而下降,马走在这里就
像船走在海里。
这一大片草地是冬牧场,背风,向阳,在冬季也不会太冷。现在,牲畜已经转移到高山
的夏牧场去了,冬牧场的草处于休养生息,无拘无束地尽情生长的状态,几所木房子——这
是近年来开始兴建的牧民们的定居点——也空起来了,显得安谧,也显得寂寥。由于山里树
木多而建筑工人少,这种木房子有一种特别原始的风貌。几棵树锯倒了,按照一定的长度锯
成几截,连树皮都不用扒,圆咕隆冬地排在一起,再用粗大的蜈蚣钉把木头——应该叫做树
段钉到一块儿,立起来,这就是一面墙了,四面墙,再用同样的方法做一个大木排支撑在顶
上,房子就成功了。从第一眼看到这几幢房子起,曹千里就有一种特别亲切,特别温柔而又
特别庆幸的感觉。好像会见了一个失去联系多年的老友,好像找到了一件久已丢失的纪念
品,他想起儿时,想起狼外婆的故事和格林姆的童话,想起神仙、侠客、兔子、小鱼、玻璃
球、蟋蟀和木制手枪,于是……
于是,他闻见了草的香气。前后左右,都是草、草、草。草里有细小的白的,红的,黄
的和紫的小花,好像绿毡子上的五彩缤纷的几个洞,又好像绿池水里的几颗星星。新鲜、浓
绿而又肥厚的草发出一种叫人觉得清凉的气味,类似薄荷,又有点野芹菜的鲜味儿和野葡萄
的生味儿,还有点像甘蔗,至少像晚秋的玉米秆的甘甜开胃的味儿。几种味儿混合在一起,
清新,爽利,却又浓重,醉人。曹千里幸福地闭上眼睛。眼睛只要一闭上,气味就更加香甜
了,世界也更加宽广和如意了。
真是可笑。也许完全是无稽之谈。但是曹千里仍然闭着眼睛,闻着世界,想着神仙、侠
客、兔子、小鱼、玻璃球、蟋蟀和木制手枪,用鼻子来分析生活到底是动荡不安的还是安恬
闲适的,是变化无常的还是静止不动的,是充满烦恼的还是全无所谓的……马一摇一摆地、
有节奏地迈着步子。曹千里一摇一摆地、有节奏地颠着身子。非常清晰地传出了马蹄声和马
蹄碰到草的时候发出的沙沙声。太阳愈升愈高,已经运行到头顶上了,但是并不热。曹千里
时而又睁开眼睛,或者只是微微张一下眼皮,透过睫毛看看世界。一切都是老样子,起伏的
绿草和绿草的起伏,远处的雪山和近处的木房子,抬起来的马腿和放下去的马腿……好像什
么都停止了、凝固了,时间和空间都冻结成了一种万古不变的状态。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
又都永垂不朽……世界上只有草、草、草,马也是草,山也是草,房也是草,人也是草……
人们啊,不论是上天的还是入地的,不论是被接见的还是被枪毙的,不论是乐掉了下巴的还
是气成肝癌的,你们知道这片草地吗?你们为什么不到这块草地上来练练气功呢?
然而,曹千里吃了一惊。难道是天下雨了?他的脸上有点潮湿,有点腌,有点烫啊。这
是什么?幻觉?梦境?错乱?病态?这分明是泪啊,是从他自己的两个眼窝里流下的两行热
泪啊!
他挪动了一下,他回到了少年时代。他的舅舅,一个他不喜欢的神气活现的大学生带他
去看一场他根本看不懂的、乱七八糟的电影。他肚子饿得咕咕叫了,他也想妈妈了,但是破
电影老是不完。但是电影里有一个歌儿,一个他爱听的,像是小女孩子唱的哀婉的歌儿……
电影散场了,舅舅带着他走在一条漫长的胡同里,他倒不饿也不怕了,但是腿走得酸酸的,
一条胡同怎么比一条铁路还长呢?
他好像终于到了家,妈妈给他做的是羊肉杂面汤,汤里放了辣椒和许多醋,吃得他身上
暖起来,吃得他头上冒出了汗。屋子也亮起来了,灯下,他和他最要好的一个同学——这是
一个鬈头发的混血儿一起下陆军战棋,他多么想用工兵去挖对方的地雷和用炸弹去炸对方的
总司令啊,那将是世界上多么惬意的事啊!然而,又错了,他的工兵撞在了排长身上,他的
炸弹被对方的连长拚下去了。然而,他仍然满怀希望,下次,还有下次嘛,等到下一次,他
就要料事如神,势如破竹了……
还是少年时代,(a+b)乘上(a-b),怎么就恰恰等于a2-b2,不多又不少
呢?而直角三角形的勾的平方加股的平方等于弦的平方,这又是怎样伟大的和谐和神妙的平
衡啊!再者,让我们作一支曲子、指挥一个合唱队来赞美各种点、线、面、体的至美至善至
精的关系吧!我们的理性,我们的每一个小学生和初中生的石板、石笔、铅笔、圆规和直
尺,不就是这个宇宙的完美与合理的证明吗?难道我们不应该终其一生来证明、来实现这个
宇宙的完美与合乎理性吗?难道我们不应该,不仅用计算和推理,而且用小号的冲动,琵琶
的机巧,小提琴的委婉与马头琴的苍凉,用这些众多的、微妙的线与点的会合,面与体的旋
转去创造一个更加完美和合乎理性的世界吗?
然后他长大了,超越这一切的是威严的时代的主律:革命。复杂啊,怎么愈来愈复杂,
愈来愈摸不着头脑了呢?开始的时候不是很好吗?
然而,即使一切都翻了个个儿,再翻了个个儿,即使天变成了折叠伞而地球变成了踢来
踢去的足球,这儿仍然有这么大,这么绿,这么温厚而又慷慨无私的草地。曹千里深信,草
是有生命的,山是有生命的,大地是有生命的,这生命是不会灭绝的,这生命的力量是不可
阻挡的,是终究会发挥出来,创造出奇迹来的,他个人的生命可以是短暂的,可以真正是无
聊的和无用的,但是祖国的每一寸土地的生命是永存的。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啊?
草和海。绿色和芳香的海。人们告诉过他,融化就是幸福,那就融化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