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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色-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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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他希望在冥冥之中再为他自己演奏和演唱一遍他刚刚接受了的——敞开了孩子的心扉无
保留地拥抱了和容纳了的歌曲和乐曲,他也失败了。原来他既没有记住,也模拟不出、想象
不出这人类的情操与智慧的极致。
    现在,在1974年,在曹千里已经年逾不惑的时候,他已经很少很少想到这些了。即
使想起来,说起来,他也只是不好意思地,淡漠而又哀伤地一笑。他常常充满自嘲意味地
说:“那都是上辈子的事了……”他想起或者谈论起这些,就像是想起和谈论起另外一个
人。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在方才40多岁的年纪,他的生活里就已经有了一个“上辈子”,
他就能亲身体验到那种本来应该是用来验证轮回与转世的教义的所谓“隔世之感”,幸耶?
非耶?令人叹息还是令人一笑?
    后来,他成了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成了青年团员,成了南下工作队的队员……而青年
团,这是宣告新世纪的黎明的一声嘹亮纯净的圆号……他为什么不懂得珍惜这些呢?他为什
么不知道自爱呢?他为什么那样散漫,那样轻狂,那样幼稚而且有那么多劣根性呢?多么迅
速呀,这一切像昙花一现一样,然后,就都成了“上辈子”的事了……他的命运的变化,开
始是轻易的和急骤的,后来呢,发展却是缓慢的和漫长的,不知所终。要进行到底,要进行
到底,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然而,你在哪儿呵,底?
    他梦寐以求那伟大的崭新的乐章的开始,谁知道,他竟然是不属于这个乐章的,他是不
被这个乐队所喜欢的……他是一把旧了的、断了好几根弦的提琴?他是一面破了洞、漏了
气、煞风景、讨人嫌的鼓?抑或他只是落到清洁整齐的乐谱上的一滴墨、一滴污水?
    20多年了,他不断地盼望,不断地希求……然而,工宣队的一位可爱的师傅指着他
说:“像你这样,还不如吃饱了睡大觉,对人民的危害还少一点!谁让你领了国家发的工资
去放毒的?你吃着人民的,喝着人民的,却是一脑子的斯基还有什么芬,弄出来的音乐谁都
不懂,吵得人脑子疼,害了青年一代,使国家变了颜色,破坏了……”
    他非常歉疚。他呆若木鸡。为了使中国得到重生,为了使人类得到一条新的通向解放和
幸福的道路,也为了使他自己变成新人,这一切代价都不算太高,不算太多。看看周围吧,
田里、车间里、商店里、住房里、火车和汽车里,到处都是人。人,正常的、健康的、拥挤
的和成群的人,在这么多人里,有哪一个傻瓜,有哪一个吃错了药的神经病患者会为五条线
上的几个小小的黑蝌蚪而发高烧呢?去它的吧,音乐!滚它的蛋吧,贝多芬和柴可夫斯基!
贝多芬有什么了不起,他会唱样板戏吗?还有那个姓柴的,他是红五类?
    于是他赞美火车的无数个钢轮碾过钢铁的轨道的时候发出的铿锵的声响,他赞美当火车
走出山洞、豁然开朗的时候汽笛所发出的激越的高音,赞美这向前、向前、只是不分昼夜地
向前而把地上的一切无情地抛到远远的后面的决绝的行进。
    然后,他的眼前没有火车了,他的所在地离铁路是一千公里,他拥有的是一匹疲倦的、
对一切都丧失了兴趣的受了伤的马。
    进山之前还有一段微乎其微的令人不快的插曲,这是因为一条瘦得让你可以数得出肋骨
来的黑狗。在曹千里走出有着可爱的女售货员的供销社门市部,重新骑上马,向山脚方向走
去,快要离开这个村落的时候,突然,从一座散了架的破木门后面,冲出来一条肮脏的黑
狗。黑狗像发了疯一样连滚带跳地扑向了曹千里和灰杂色马,而且发出了一种即使把别的狗
吊起来,用木棍挞伐,也未必能发得出来的那样惨烈的叫声,这是一种变态的、非狗的、叫
人听了四肢抽搐而且精神分裂的嗷嗷声,这声音和发声的本体像带着呼啸的肉弹一样射向了
曹千里人和马,使曹千里觉得是挨了一刀。曹千里不是初次到牧区来,对于追逐行进中的
马、骆驼、驴以至自行车的无聊的狗儿们,他早已司空见惯,它们只是妒嫉个儿比它们大,
跑得又比它们耐久的动物,虚张声势,瞎咋唬一阵而已,没有哪匹马,包括那匹入世未深、
性情冲动的枣红马会睬它们的。狗儿们的汪汪的叫声甚至会使骑手们有点得意,有点威风,
狗儿们的狂吠不正是宣告骑手的光临吗?所以不论维吾尔人、哈萨克人、塔塔尔人都知道一
条共同的谚语:“尽管狗在叫,骆驼队照样行进。”但是,这次,这只瘦骨嶙峋的黑狗的干
嗥竟然使形神枯槁的老马也竖了一下耳朵。
    黑狗贴近了曹千里和他的马,曹千里看见了狗的稀稀落落的黑毛上的令人恶心的发绿的
污秽和它的小小的通红的眼睛。是疯狗?传播狂犬病?曹千里用膝盖夹紧了马背,用鞋跟磕
了磕马肚子,想催促马快跑两步,同时非常懊悔自己没有购置一双长靴。凡存在的都是合理
的,为什么本地人夏日也要穿一双长筒的的皮靴呢,有它特有的防护作用啊!
    然而老马并没有快跑的意思。竖完了耳朵以表明自己还存在、还活着以后,它对黑狗、
对曹千里都失去了兴趣和反应能力,看样子,它宁可让狗咬出血来,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慢
条斯理的步子。而黑狗,已经毫不客气地叼住了曹千里的一只裤角,曹千里已经感觉到狗牙
的撕扯了,其实,如果狗想咬,它就可以咬到曹千里的小腿,留下两个尖尖的犬齿印儿了。
来边疆以后,曹千里已经被狗咬过两次了,两次都破了口子,真恨死人!曹千里又惊又怒,
他大喝一声翻身下马,他准备赤手空拳与这条恶狗搏战一场了,以他当时的愤怒,他不杀死
这条癞皮狗,不把它撕成碎片他是绝不会罢休的。愤怒使他一反常态,变得勇武、强大、威
风凛凛、气势磅礴起来。然而,就在曹千里下马的这一瞬间,那条狗尾巴一夹一溜烟似地跑
掉了,既没有形迹也没有声息了,追也追不上了,找也找不着了,于是曹千里的泰山压顶式
的怒吼、跳下、准备搏斗都变成了无的放矢,都变成了滑稽可笑,多此一举的了。
    于是曹千里觉得懊恼和颓唐。女售货员的姣好的笑容所带来的熨帖,恶狗所激起的斗
志,全都失去了。
    开始进山。刚刚上山的时候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见到的只不过是白刺草,绿刺草,
红沙土和黑石头。戈壁滩光秃秃,而山坡上呢,秃秃光,同样的尘烟和干燥的风,令人嘴唇
干裂,口焦舌燥。而走上坡路的马分明是大大地吃力了,它的脊背扭动得愈来愈厉害了,灰
杂色老马的又一个缺点暴露出来了,一匹好的走马,哪里会这样地扭来扭去呢?扭得超过了
西方的扭摆舞,扭得你也跟着它扭起来了,好像腰上安装了滚珠轴承……这样骑上几个小时
不是会把屁股磨个稀烂吗?幸亏曹千里不是骑马的生手了,他马上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左面,
用左脚踩住镫,把右脚微微抬起,做成一个偏坠和侧悬的姿势。这样,看起来曹千里随着马
扭得更厉害了,大摇大摆起来了,但实际上,他的屁股已经基本悬空,脱离了与鞍鞒的过分
紧密的接触与摩擦,虽然左腿吃一点力,但身体的其他部分却轻松得多了。
    但是,且慢!他这样倒是舒服了,但是马呢?有哪一个力学家能算出他这种邪魔歪道的
姿势——当然,这个姿势他也是向旁人学来的——给马增加了多少倍负载呢?这好比有两个
曹千里,你在马的左边,还必须有一个虚拟的曹千里位于马的右边,然后才有平衡,才能稳
定,才能前进。但是现在右边空空如也,如果这不是一匹马而是一个木架子的话,重心的偏
坠一定会使它倾倒的,但是这匹马呢,它是用了多么大的力气来克服这种倾斜,并且照旧前
进,照旧向上行进啊!
    不声不响的,不偏不倒的,忍辱负重的马!被理所当然地轻视着,被轻而易举地折磨着
和伤害着的马!曹千里想到这里连忙恢复了原来的端坐的姿势,只不过他稍稍在脚上吃了点
劲,以便抬起一点屁股来。
    就在这一歪一正一思一动之时,马已经把他带到了全然不同的天地里来了。移动带来的
变化是叫人惊异的,会移动的物体是值得赞美的。你看,他不是来到一个小小的溪谷面前了
么?迎面挂着一缕细细的、银色的瀑布,汇合到活泼跳跃的山溪里。头上有一株野生的胡杨
树,小叶子长得密密实实,好像是山路的一个热心的守卫,又像是远来路边欢迎来客的一位
殷勤的主人,他向你发出预告,荒凉的戈壁和光秃的山岭已经结束了,前面将是一个葱郁而
又丰富的世界。脚下是茂密的、多年生的,因而绿与黄,荣与枯掺杂在一起的野草。野草中
长着几株同样是野生的、枝丫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的山丁子树,树上结满了令人一看就流口
水的酸溜溜的小果子。前后路上布满了牛、马、羊的密麻麻的蹄印,象征着人和畜的密集
的,群体的生活,大自然变得有生命,有活力了,空气变得潮润和清新了。尤其是那些黑褐
色的、似乎能榨出水滴来的泥土,和那些从泥土里挺身出来,又紧紧地卫着泥土不受洪水的
冲刷的灌木,对于一个在荒漠中已经度过了一个多小时的人来说更是迷人!这儿就是山中胜
地!这儿就是塞外江南!这儿已经是足够优良的人类环境!曹千里拽了拽缰绳,灰杂色马马
上就停下了步子。即使鲁钝如彼,来到这儿,它的自我感觉也会有些不同了吧?它不是已经
轻轻地刨开了前蹄了么?
    每次来到这儿他都要停一停,觉得自己是身在画中,觉得荒凉的戈壁和优美的小溪谷是
相得益彰。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大世界的小世界里。一幅风景画挂在画廊,当然是好看的和幸
运的;如果把这幅画挂在例如——锅炉房里呢?那又会怎么样呢?如果它能不受污染,如果
它能不失清新,它不是更可爱也更可贵吗?如果每个锅炉房里都挂着一幅迷人的风景画,那
么锅炉房的生活不是也会轻松一些么?
    老灰马倏地一蹿,就像突然被一个什么弹簧绷了出去一样。在蹿起的时候,马头突然用
力一伸,缰绳从曹千里的手里滑脱了。曹千里完全没有弄清是出了什么事情,马一跃,又一
跃,变成了三级跳远运动员,曹千里一个踉跄几乎从马背上甩了下来。他身不由己地东摇西
晃着随着马脱离了那风光如画的小瀑布下的山谷,马几乎是竖直地登上了一个陡坡,蹬掉了
好几块石头,这时,曹千里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确乎是听到了某种响动,“蛇!”他想,吃
了一惊,耳膜上响起了两秒钟以前就听到了的簌簌的声音,“蛇?”他喊了出来,回首向下
望去,什么也看不到,“蛇。”他肯定了,但是马已经稳住了,显然已经脱离了危险区,它
抽动一下肚皮,又摇摇头,好像是想对曹千里说些什么,作些解释或者表示一下歉意。它摆
摆脖子,又像是催促曹千里把缰绳拾起来。这里使的马缰绳是又粗又长的,拖在地上会绊住
马腿的。
    曹千里惊魂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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