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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色-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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溉的益处,更谈不上提供舟楫的便利,这原始的、仍然处在荒漠的襁褓里的河!你什么时候
发挥出你的作用,唱出一首新歌呢?这随着季节而变化的、脾气暴躁却又永不衰老、永不停
顿的河!你的耐性又能再保持多久呢?
    头上是高高的,没有阴云和烟霭遮拦的白热的太阳。四周是石和沙,沙和土,土和石,
稀稀落落的墨绿色的骆驼刺和芨芨草,圆圆的天和圆圆的地,一条季节河,一匹马和一个
人,这究竟是什么年代?这究竟是地球的哪个角落?文明和堕落,繁荣和萎靡,革命和动
乱,正义和阴谋,标语和口号,交响乐和奏鸣曲,所有的这一切又都在哪里?在这个从洪荒
时代就是这样的地方,你又将怎样思想人生和社会上的这些麻烦和乐趣呢?
    然而马怎么了?它要喝水?那就请喝吧,请。曹千里放开缰绳。老马伸开了脖子了,它
的嘴已经够到水了,但它还是拼命向前延伸。它的脖子本来就长,这下子就更长了,长得已
经不像一匹马,而像一种丑陋的怪物了。可这使曹千里真的有点紧张了,他觉得自己的重心
也在往前倾,而前边又是无依无靠,既抓不住鬃毛又不能搂住马脖子了。于是,他夹紧了双
腿,难捱地等待着老马快快把水喝完。然而马却偏偏不喝了,它伸着、探着脖子挪动了步
子。难道这同一条河里的水还有什么需要选择的吗?这匹该死的马究竟嗅个什么劲儿呢?难
道每一朵浪花还都有各自不同的气味儿吗?噗哧,马脚往前一陷,曹千里往前一晃,差点没
有喊出声来,这不是诚心要把你甩到水流里去吗?这究竟是安的什么心?只要掉下去就没
命,水不算深,却非常急,掉下去就会冲个没影儿。水在曹千里身下流得愈加快了,浪花戏
弄着、变化着耀眼的阳光,使人有点晕眩。曹千里已经决心勒紧缰绳和踢马肚子,驱赶它快
一点离开这个不把牢的地方了,眼角一瞭却看到了远方的雪山。雪山好像在笑他的沉不住
气,雪山在阳光下发出一种青蓝色的光。曹千里终于克制住了自己,而且觉得自己未免有点
可笑。喝吧,马,你就喝吧,你还要走很远很远的路,你还要驮着一个无用人的身躯,如果
你借着喝水的机会想放松一下自己,想偷一下懒,趁机忘却一下背上的伤疤,忘却一下你的
并不美好的生活,这不也是值得同情、在所难免的吗?喝吧,咱们试试谁更有耐心吧。
    当曹千里确定了这样的认识和这样的态度以后,他就不再害怕了。天塌不下来。即使从
马上落到水里,地球也照样转,这是多么透彻,真可以说是大彻大悟的真理哟!他不再觉得
时间过得慢,不再觉得马喝水的声音在折磨着自己的神经了,当马喝足了水,喜悦地打了两
个响鼻,抖了抖鬃,甚至试探地发出了半声嘶鸣(不知为什么刚出声就哑了回去)的时候,
曹千里更是喜出望外了!看啊,它还棒着呢!
    马的步子迈动得似乎略略轻快了些。不大的工夫,他们就进入了路边的最后一个农业村
落了。这个村落的名称叫做“补锅匠”村,其实,现在这里并没有计么特别的需要补的锅和
善于补锅的工匠。谁知道几百年甚至是更长的时间以前这里为什么会因为补锅而名扬遐迩
呢?那时的锅,也是四只耳朵吗①?现在的锅和那时的锅,现在的补锅技术和那时的补锅技
术相比,有什么大的变化吗?
    还没进村,就看到渠水了,渠埂子上长满了杂草,大渠横在道路中间,只有那种原始的
木制高轮大车才走得过。开始出现了低矮的土房子,长长短短的小烟囱,葡萄架,瓜栅,高
耸的青杨树。有两只家燕在低飞,根本不避人。迎面有一堆孩子,原来他们正在围观两只正
在斗架的公鸡。一只鸡是灰白芦花鸡,个儿比较大,歪着僵硬的脖子用一只眼瞪着另一只羽
毛金红的,显得有点高贵和幼稚的小公鸡。两只鸡开始跳了,争着去占领俯冲的有利高度,
孩子们喊叫起来。公鸡胜负未分,又有两只鸭子从渠水里游了过来,好像它们也要参加观战
似的。传来了母鸡下蛋以后的咯咯咯的声音,一两声遥远的、兴致不大的狗吠、和突然响起
来的,吓人一跳的公驴的粗野鄙陋的叫声。一个拖着鼻涕的、浑身上下光光溜溜而又披满尘
土的孩子拿着一角馕饼摇摇摆摆地走了过①维吾尔谚语,“走到哪里锅也是四只耳朵”,犹
言“天下老鸦一般黑”。来,他不顾互相啄住对方的冠子不放的公鸡,却紧紧地盯着曹千里
和他的马……
    这幅虽然不那么富足,但仍然是亲切暖人的、和平而又快乐的图画使曹千里如释重负。
有论有多少恼人的思绪,一到村里来,也就没有了。
    曹千里笑着来到了供销社门市部门前。这个门市部的伸向两面的围墙和它的高高的门面
上都用黄地红字写满了语录。以至于曹千里拴马的时候不得不把缰绳收得很短很短,他很怕
这匹麻木不仁的马不在意碰掉了某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拴好马,他快步走上高台阶。当他走
进门市部以后,暗淡的光线使他一时几乎丧失了视觉。这可真有意思,卖货的商店却搞得黑
咕隆咚,黑咕隆咚的环境使人感觉好像走入了地下室,倒是挺凉快。曹千里嗅见了乡村供销
点特有的煤油夹杂着烟草屑,散装白酒夹杂着不太新鲜的米醋,肥皂、香皂夹杂着布匹的染
料的混和的气味。这种气味是属于一个特殊的世界,属于农村的最富裕、最闲散也最消息灵
通的商业和交际的中心的。慢慢地,曹千里看得清楚一些了,很大的铺面,很大、很宽、很
高的柜台,使每个顾客都觉得自己长得未免太矮小。高大的货架子上空荡荡的、商品没有摆
满,装潢和色彩都相当暗淡。几年来,新的名词,新的口号,敲锣打鼓迎来的新的“喜讯”
是愈来愈多,商店货架子上的东西却愈来愈少了。他扫了一眼,发现某些农牧区特别需要的
商品——电池、砖茶、莫合烟、条绒布、蜡烛、马灯、套鞋、短刀……倒还不少,至少比在
县城的和公社的门市部的为多。人民的购买力确实是提高了。人口确实是增加了,这也是无
可辩驳的事实啊!
    一个30多岁的维吾尔族女售货员正在收购一个孩子的鸡蛋,她收下一个蛋,给了孩子
五块不包纸的、廉价的水果糖。在这里,鸡蛋好像起着货币的流通作用,当人们需要买什么
东西的时候,就从家里拿出几个鸡蛋来。孩子走了,曹千里走近女售货员,他看到了她戴着
的绿底儿,小白花点的尼龙纱巾,她的这条薄薄的纱巾比她的店铺里的一切商品都更加鲜艳
辉煌,显然,这不是当地的产品,而是她托人从上海或者广州带过来的。头巾下面,同样引
人注目的是两道弯弯的,墨绿色的,用“奥斯曼”草染过的眉毛,这两道眉毛使曹千里蓦然
心动,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难道大吵大喊的浪潮就冲不掉这眉毛的深色吗?还有含笑的眼
睛。还有布着细小的、可笑的纹路的玲珑的鼻子……真像是看到了昨日的梦里的一朵玫瑰……
    所有这些感想不过是转瞬即逝。然而他问明了鸡蛋的收、售价钱。他确信,这里的鸡蛋
实在是太便宜了,他打算回程的时候带一些蛋回去,有了蛋也就有了营养,有了健康和幸
福,谁说在下面工作不好呢?谁说那匹老马不好呢?如果是那匹枣红马,不把你带的蛋全都
磕出黄子来才怪。
    曹千里买了一块钱的水果糖和一块钱的莫合烟丝。这才是他在这里下马的目的。作为进
山三四天送给你准备叨扰的哈萨克牧人的礼物,这已经是足够的了。
    当女售货员把两个用旧报纸包的圆锥形的包包(真奇怪,在这里,不论卖什么东西,不
论是茶叶还是铁钉,都不包那种四折的方包的,而是包装成一个上圆下尖的漏斗式的样
子。)递给曹千里的时候,谁知道在曹千里的意识里有没有天津的繁华的劝业场和北京的堂
皇的百货大楼一闪而过呢?“不,”曹千里说,他不承认。那么,请问,当他现在只是在电
影上才能看到北京的王府井大街和天津的工人文化宫的时候,当他在麦场上,在草堆旁、甚
至是在墙头上或者树杈上和各个少数民族的农、牧民在一起,观看这遥远的,好像是幻境一
样的不可捕捉、不可挽留的城市风光的时候,就没有些微的惆怅么?
    但是——曹千里争辩说,我爱边疆。我爱这广阔、粗犷、强劲的生活。那些纤细,那些
淡淡的哀愁,那些主题、副题、延伸、再现和变奏,那些忧郁的、神妙的、痴诚的如泣如诉
的孤芳自赏与顾影自怜……以及往日的曹千里珍爱它们胜过自己的生命的一切,已经证明是
不符合这个时代的要求的了。你生活在一个严峻的时代,你不仅应该有一双庄稼汉的手,一
副庄稼汉的身躯,而且应该有一颗庄稼人的纯朴的,粗粗拉拉的,完全摒弃任何敏感和多情
的心。在大时代,应该用钢铁铸造自己。所以要改造。所以叫作锻炼——既锻且炼。所以,
曹千里继续发挥说,我爱这匹饱经沧桑的老马,远远胜过了爱惜一只鸣叫在春天的嫩柳枝头
的黄鹂,远远超过了爱惜青年时代的自己。我受这严冷的雪山,无垠的土地,坚硬的石头,
滔滔的洪水,远远胜过了留恋一架钢琴,一把小提琴,一个小银灯照得纤毫毕显的演奏舞台
和一个气派非凡的交响乐队。
    但是,你不是也爱这个售货员吗?她用奥斯曼草把眉毛染成了墨绿色,用凤仙花把指甲
和手心染成了橙红,她说话的时候细声细气,她的耳朵上有代红宝石做的耳环,她习惯地吸
吮一下娇小的鼻子,露出了鼻尖上的细小的、可笑的皱纹。当她把两个圆锥形的纸包递给
你,又从你的手里接过去两张一元钱的纸币的时候,她向你笑了一下。如果不是在这个边远
的少数民族地区,你能够看得到这样纯净的笑容么?1944年,他13岁的时候,突然被
音乐征服了。新来的一位脸上有几粒小麻子,穿一身咖啡色旧西服的音乐教员,在周末组织
了一次唱片欣赏会。孩子们听了《桑塔露琪亚》、《我的太阳》、德沃夏克的《新世纪交响
乐》第二乐章和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弦乐四重奏》的第二乐章,还有李斯特的和萧邦的作
品。那天晚上,他失眠了,他醉迷了,他发狂了。他从来没有听到过,没有想到过,在人们
的沉重的灰色的生活里,还能出现一个如此不同的,光明而又奇妙的世界。他从来不知道人
们会想象出、创造出、奏出和发出这样优美、这样动人、这样绝顶清新而又结构井然的作
品。他一晚上不睡,看着月亮,试着用自己的喉咙,用自己的发声器官来模拟这些音乐和歌
曲,这些音乐和歌曲他只听了一遍,便已经滞留在他的心灵里了。然而不可能,他发出来的
声音完全走了调,走了样儿。然后他又试图不出任何声音,只是用自己的耳朵,用自己的想
象去捕捉那对于旋律、对于节奏、对于强弱和音质的记忆,去捕捉那将会绕梁不只三日的余
音,他希望在冥冥之中再为他自己演奏和演唱一遍他刚刚接受了的——敞开了孩子的心扉无
保留地拥抱了和容纳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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