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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色-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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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难道这样的马还需要勒嚼子吗?当然,呆会要走汽车、拖拉机来来往往的公路,还要走
狭窄崎岖的山径,以他的骑技来说,放松控制是危险的。而且按照本地人的说法,越是“老
实”的马越“拧”,老实马拧起来比调皮的枣红马顽固得多,强有力得多,因为老实马也像
老实人一样,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心眼儿死……但他还是下定了决心:不带嚼子!哪怕是对
一匹在名单上排在末尾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老瘦马,如果他能给予它一点破例的关
怀,如果他有权表现一点点宽容,如果他有可能减轻一点它的无边无涯的痛苦,这也是十分
令人安慰的啊!
    “唉,我的朋友!嗳,我的伙计!哈,你这一匹像老鼠一样胆怯,像蚂蚁一样微小,像
泥塑木雕一样麻木不仁的马呀!”曹千里自言自语着,又对马絮叨着,罗嗦了半天,最后还
是骑到马背上了——马总是要被人骑的嘛,这又有什么法子呢?马若无其事地迈动了它的不
紧不慢的步子。曹千里的心里充溢着那么多的对于马的同情,对于马的怜悯,对于马的爱,
以至于马的蹄子每举一下,耳朵每抖一下,脊骨每动弹一下,臀部每扭一下,肚皮每收缩一
下,包括老马的巨大的鼻孔每张一下、喷一下,曹千里本人的四肢、耳朵、脊背、臀、肚子
乃至鼻孔也都跟随着进行同步的运动。他的每一部分器官,每一部分肌肉,都体验到了同样
的力量,同样的紧张,同样的亢奋,同样的疲劳与同样的痛楚……也许,并不是他骑着马,
而是马骑着他吧?也许,那迈开四蹄,在干燥的灰土和坚硬滚烫的石子上艰难地负重行进
的,正是他曹千里自己吧?
    好了,现在让曹千里和灰杂色马蹒蹒跚跚地走他们的路去吧。让聪明的读者和绝不会比
读者更不聪明的批评家去分析这匹马的形象是不是不如人的形象鲜明而人的形象是不是不如
马的形象典型,以及关于马的臀部和人的面部的描写是否完整、是否体现了主流与本质、是
否具有象征的意味、是否在微言大义、是否情景交融、寓情于景、一切景语皆情语、恰似
“僧敲月下门”“红杏枝头春意闹”和“春风又绿江南岸”去吧。让什么如果是意识流的写
法作者就应该从故事里消失,如果不是意识流的写法第一场挂在墙上的枪到第四场就应该打
响,还有什么写了心理活动就违背了中国气派和群众的喜闻乐见,就是走向了腐朽没落的小
众化,或者越朦胧越好,越切割细碎,越乱成一团越好以及什么此风不可长,一代新潮不可
不长的种种高妙的见解也尽情发表以资澄清吧。然后,让我们静下来找个机会听一听对于曹
千里的简历、政历与要害情况的扼要的介绍。
    姓名:曹千里;现名、曾用名,同上。男。1931年12月27日晨3时42分生于
A省B专区C县D村。家庭出身:小土地出租者,父亲是老中医,母亲读书识字。(是否漏
划地主?)本人成分:学生。现在文化程度:大学,书读得愈多愈蠢。汉族。行政23级。
    一寸半身免冠照片。身高一米七二。体重56公斤——显然不胖。发色:黑,但已有白
发14—16根。发型,没有及时修剪的平头,由其配偶不时用自备的推子试验整修。
    面貌特征:无福的面孔,上宽下窄,后脑像长茄子。左眼比右眼略大,鼻子周正而且轮
廓鲜明(唯一可取,便须注意不可因此自傲自满)。嘴大小尚一般,但笑得厉害或哀得无泪
的时候嘴角略歪。
    表情分类。一、通常型:谦卑,带笑,随和,漠然中仍然包藏着某种自恃。自负躲在谦
卑后面,好像星星躲避在薄云的后面。二、思索型:他时有思索,并不一定必须在夜静更深
之时,明窗净几之处,焚香沐浴之后。有时他正在和你说笑,正在斟酒猜拳,正在吃饭拉
屎……突然,他两眼发直,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反应,又似傻呆,又似悲哀,又似苍老——
皱纹刹那间布满了全脸、除去下巴依旧光滑;然后又似热情,呆滞的目光中有光、有火、有
浩然之气。这种表情往往是转瞬即逝的,别人难以察觉,察觉了也可能以为他是偶犯疝气。
三、快乐型或游戏性。多半是在喝了酒、吃了肉之后,天真、幽默、达观、自满自足、饶
舌、欢蹦乱跳,如齐白石老人笔下的小鱼小虾。
    1931年12月至1933年2月该曹在乃母怀里吃奶,在炕上爬,并学叫“爹”
“妈”,学用手指在空中抓搔和用腿下蹬,学伸直脖子、伸直腰、伸直腿、站起来和走路。
已经因为好无缘无故地哭而多次受到劝告、警告和打屁股处分。
    1933年2月至1936年9月,在家赋闲。1936年9月至1941年9月。不
满五周岁即上小学,泡在资产阶级教育的染缸里,开始受到个人主义、个人英雄主义、名利
思想、向上爬思想、白专道路思想等等的熏陶。1941年9月至1944年9月。该曹随
父、母迁至天津,并于1941年跳班考入初中,初时喜爱数学,后突然迷上了音乐,曾尝
试作曲给同学演唱,曲词均不健康,有“青春一去不复返”之句,违背了永葆革命青春之指
示。1944年9月,考入音乐专科学校附属中学。本来考入这个学校只须小学毕业程度,
但该曹为了以音乐为途径出人头地,不顾自己已读完初中课程,降级考入音专附中,利欲熏
心,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1944年9月至1946年9月,随着日本投降后国际、国内形势的变化,开始注意
政治,参加反美反蒋的学生运动,成为学生自治会的活跃分子,开始混入革命队伍。
    1946年9月—1948年11月,在音专附中,曾因在新年联欢会上演唱《兄妹开
荒》与《十二把镰刀》被国民党特务机关逮捕,据查尚无动摇叛变自首表现,但不排除今后
深入清理中确证其为叛徒的可能性。
    1948年11月,解放后即转为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员,并参加南下工作团,至湖北做
经济工作。1951年终因不安心经济工作和与领导吵架,开小差跑回天津,并因而按自动
脱团处理,脱离了革命队伍。
    1952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在音乐方面颇有资产阶级才能。所作曲子数度在该院举
办的音乐会上上演,日益走上无标题的牙(疑是邪之误)路。1955年因读路翎等人的书
而受到审查教育。
    1957年在反右运动中定为“中右”,写检讨79页,态度尚好。自音乐学院毕业后
分配至郊区一中学任音乐教师。1958年扫“五气”中,一度被称为应该拔掉的“白
旗”,旋即纠正。大跃进中曾写《抗旱歌》、《誓叫荒山变果园》、《我就是龙王》等歌
曲,并被文艺黑线所赏识。1960年该曹出于个人目的自愿申请支援边疆,遂调至边疆W
市郊区某文化馆。1961年因不尊重该文化馆领导被批判。1962年精简人事时该曹又
自愿申请去小学任音乐、图画、体育和珠算教员。1964年“四清”中因家庭成分问题受
审查,后1965年又调往Y自治州Z市任小学教员。1966年被英姿飒爽、屹立在东方
地平线上的革命小将们揪出,任老牌牛鬼蛇神。旋即在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时被平反。该
曹一度参加造反队,并贴出了:《我也要革命!》《我要自己解放自己》等大字报,不久,
变成了逍遥派。1970年,在“一打三反”与“清队”中再受审查,其结论摘要如下:
    “虽有反动思想,尚无反革命行为。实属没有改造好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但主要仍是
世界观问题。不过在运动中态度不好,没有主动地交代与检查自己的问题,尤其是拒不揭发
他人的问题,但民愤不大。结论:不适于在上层建筑——
    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中工作,应予调出。”
    1971年调往D县待分配。四个月后分至Q公社插队劳动。
    1973年就地分配至公社任文书、统计员,至今。
    今是什么?
    今天是1974年7月4日,曹千里现年43岁6个月零8天又5个小时42分。
    哦,曹千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曾经热情而又单纯,聪明而又自信,任性、漫不经
心,却又像一个乐观的孩子。他从来不考虑后果,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甚至在他“开小差”“自动脱团”以后,他仍然觉得自己有理,觉得自己照样可以为革命做
出贡献……“原来是我错了呵!”后来他认识到了,五年以后,然后他再毫不考虑地做第二
件错事,五年之内仍然不认错……他哪里知道,他将要为他的这种性格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呢?
    甚至直到今天,当别人问到他的经历的时候,他还要强调说:“我是自愿到边疆来
的”,“我是自愿到基层来的”;他甚至于感到奇怪,为什么人们要用异样的眼光看着他,
要用异样的表情听他叙述自己的经历呢?他的经历里,到底有什么可悲、可笑、可耻的东西
呢?不是都说到边疆去光荣,到基层去光荣,和劳动人民生活在一起其乐也无穷、大道闪金
光、灿烂又辉煌吗?
    而且,他又偏偏碰上了这样一匹马!马呀,我对你的好心,你就一点也觉察不到吗?马
的规矩,你就一点也不知道吗?如果你正在行走,如果你正在使役,如果你正在拉犁、挽
车、驮人,那么,当你小便的时候你是可以停一停的,古往今来,不光是马,而且包括牛、
驴、骡,哪有拉一粒粪蛋就停一次的呢?可你……是衰老吗?是孱弱吗?是怨懑吗?是懒惰
吗?你现在是怎样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中屡停,停多于走噢!
    可曹千里又不愿意举起鞭子,放下了鞭子的骑手是软弱的,软弱的骑手要受软弱的马的
欺负……这也是活该吧?
    终于,他们走近塔尔河了。这河道一年中有大半年是干涸的,是什么都没有的,而现
在,却正是它的黄金季节。雪水从高山上融化流泻而下,清凉,干净,急匆匆地冲着沙子,
裹着草叶,叫着,跳着,撞着石头,扬起明明灭灭的浪花,展现着一条浩浩荡荡的河流的满
溢的鲜活和强力,使得一望无际的灰蒙蒙的戈壁滩也喧闹起来,颤动起来了,谁知道在冷静
的、沉默的石头们中间,正孕藏着、运行着一种什么样的野性的力量呢?曹千里好像振奋了
一下,老马已经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到河水里去了。只是到了水流当中以后,你才感觉到这
流水有多么迅速,多么威严,多么滔滔不绝,势不可挡,河水轰轰、沙沙、嘘嘘地作响,这
响声充塞于辽阔的天与地之间,已经成为此时此地的惊心动魄的大自然的主旋。老马摇晃了
一下,曹千里并没有感到紧张,他又不是第一次见这河,他又不是第一次骑马过这河,但他
仍然像第一次过这河一样不解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这条河究竟在这里奔流了多少年了呢?
有多少气势,多少力量,多少波涛多少浪头就这样白白地消逝在干枯的石头里呢?既没有灌
溉的益处,更谈不上提供舟楫的便利,这原始的、仍然处在荒漠的襁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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