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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众我寡,还是以持重为上策。”
“正因为敌众我寡,故用奇袭。”
“万一不胜,岂不是孤注一掷?”
“出奇制胜,兵家常事,何谓孤注一掷?”
“此事让我仔细想想,以求万全。”
谈话成了僵局,两个人都不愿让步,只好都不做声。喝了一杯茶,高起潜忽然改换话题,满脸堆笑说:
“久闻老先生最爱名马,此次前来勤工,想必带来几匹?”
“带来几匹,有几匹留在阳和。”
“我也极爱骏马,可否让我一饱眼福?”
“请!”
卢象升陪着高起潜走到一个空场上,早有人把十匹高大的骏马从马房中牵了出来,高起潜看见每一匹骏马都有点垂涎,心里说:“人们都说卢建斗无他嗜好,惟爱骏马,果然不错!”他听说卢象升的每匹马都有名字,随即挨着问了几匹,掌牧官参将杨陆凯在旁边一一回答。高起潜见过的名马也很多,像燕色驹、桃花骢、豹花骢、菊花青等名字他都不感到新鲜。等问到一匹浑身火红的骏马时,杨陆凯告他说它叫玉顶赤,他连声说:
“好!好!果然浑身是胭脂色,只有头顶上一块玉白色!”随即又指着卢象升的坐骑问:“这匹呢?”
“五明骥。”卢象升忍不住自己回答。
“嘿,这马,耳如竹批,目如悬铃,真是神骏!”
这时五明骥听见附近群马嘶鸣,它忽然昂首长嘶,把高起潜吓得一跳。高起潜本是身材魁梧的人,伸出手要量一量马头多高,竟然差很远没有够着马耳。他随即笑着说道:
“此马这样高大,性情定然暴烈,恐怕不是一般人能驾驭得住吧?”
“此马初到学生手里时,性情十分暴烈,每次骑它,开始三十里它总是不走正路,旁侧斜行,倔强难驯,又走三十里才肯老实前去。经掌牧官同学生用心调驯,费了数月之力,方堪使用。如今也只有学生同掌牧官可以骑它,别人都近不得身。”
高起潜看着这匹马毛色光泽,犹如涂脂,前胸宽阔,臀部滚圆,四条腿纤长有力,真是“雄姿英发”,令他十分艳羡。他打量一阵,回头间道:
“为什么叫它五明骥?”
卢象升微微一笑,向掌牧官瞟一眼,然后一手拈着胡须,一手抚摩着马身上光滑发亮的短毛,回答说:
“你看,此马全身深紫,鬃毛黑色,却有四只蹄子白如霜雪,肩上也有一片白毛像一轮皓月。这五处白毛,不但在阳光下闪闪发明,在月光下也闪闪发明,所以学生就给它起一个名字叫五明骥。”
“果然切合,十分新鲜。哈哈哈哈……”
象升见高起潜这样称赞他的坐骑,心中十分高兴,把刚才的一肚皮气愤冲跑了。掌牧官杨陆凯看见高监军还在打量这匹神骏,就在一旁说:
“监军大人不知,关于这匹马,我们总督大人还有四句赞语和四句七言诗哩。”
“什么赞语?”
“这四句赞语是:‘紫体玄鬃,其力千里;孤月悬肩,寒霜没趾。’”
“四句诗怎么说?”
杨陆凯声调铿锵地背诵出一首七绝:
踏破关山几万重,
渥洼①神骏似枫风。
弛驱百战平胡日,
血汗堪夸第一功。
①渥洼——汉武帝时尝得神马于渥洼。渥洼是水名,在甘肃敦煌境内。
这几句诗高起潜连一句也没有听清楚。他的注意力已经移向旁边一匹白马身上,想着这匹五明骥是卢象升心爱的坐骑,自然不会赠人,倘若能把那匹漂亮的白马赠他,也足以满意了。
“好诗!好诗!”他连连点头,装做自己很能欣赏这首七绝的妙处,“真是好诗!这一匹白马叫什么名字?”
“它叫千里雪。”杨陆凯恭敬地回答说。
“啊呀,马漂亮,名字也起得漂亮!”高起潜高举右手,伸到千里雪的背上抚摩着,喷啧称赞:“嘿嘿,在皇上的御厩里也找不到这样的好马!”
卢象升笑一笑,说:“不瞒高公,这是一匹御厩马。”
“御厩马?”
“是的。前年秋天虏兵入塞,学生从湖广率兵入援。九月间,学生巡视塞外,蒙皇上赐御厩马五十匹。学生原有五匹好马,又从这五十匹中挑选五匹,共为十匹。方才你看的那玉顶赤也是御赐的。”
“啊,怪道这匹马如此漂亮,原来是从御厩中选出来的!”他牵着千里雪走了几步,为着炫耀自己是真正内行,故意用《相马经》上的术语称赞说:“跨灶!跨灶①!真是好马!”
①跨灶——马前蹄有空处叫做灶门,所以前蹄在地上踏的痕迹叫做“灶”,马行走时后蹄落下去超过前蹄痕迹,叫做跨灶。
卢象升说:“古人的话也不尽可信。一般的好马都能跨灶,并不稀奇,难得的是此马‘龙颅凤膺’,腹下有旋毛如乳。”
高起潜低头一看,果见马腹上有两片旋毛,左右对称,说道:“果然像两个乳房。”看了片刻,他抬起头来说:“好像什么书上讲到过这腹下旋毛,我记不清了。”
杨陆凯回答说:“李伯乐《相马法》上说:‘旋毛在腹下如乳者日千里马。’”
“对,我就说嘛,这匹马不是凡马。”高起潜望着卢象升说,“让我骑一趟试试如何?”
卢象升向掌牧官杨陆凯把下巴一摆,说:
“备马!”
马夫们立刻搬出来镶着银饰的白鞍子,白色的锦缎垫褥,配着闪光的白铜镫于。马的辔头也是白色的,镶着银饰,但又不显得过分雕镂和琐细,而是在简单和朴素中显出未和谐的美。马一备好,越发显得漂亮。大概它自己也感到兴奋,昂然抬起头,咴咴地叫了一声,不住地在霜冻的土地上踏着前蹄。高起潜飞身上马,随即由掌牧官递给他一支鞭子。一看这鞭子是用白色的皮条编成的,安装在一根八寸长的、雕着花纹的象牙柄上,带着白马鬃做的缨子,他又在心中赞叹起来。他还没有来得及扬一下鞭子,千里雪已经开始按照他心中所想的方向,缓步跑起来。它跑得那么平稳,使骑马的人仿佛觉得它不是在坎坷不平的路上跑,而是走在极其柔软的地毯上。高起潜轻轻地把镫子一磕,千里雪立刻像箭一般地向前飞去。他只觉得耳旁的风声呼呼响,树木一闪一闪地向后倒退,简直像骑着一匹神驹在腾云驾雾。不提防前边出现了一道深沟,约摸有一丈七八尺宽,两岸陡削。高起潜想勒马已经来不及,心中猛一凉,惊慌地小声说:“完了!”就在这“完了”的刹那间,千里雪平稳地腾起空中,简直像滑翔一般地飞过了深沟,轻轻地落在对岸,继续前奔。高起潜不由得连声说:“哎,好马!好马!”随即从前额上擦去了大颗冷汗。
跑了大约五里路,高起潜才余兴未尽地勒转马头。一回到卢象升面前,还没下马,他就尖声高叫:
“啊呀,卢尚书,总督大人,真是好马!真是好马!”跳下马以后,他接着说:“这简直不是马,是一条腾云驾雾的白龙!一条白龙!”
卢象升愉快地笑着说:“高公太过奖了。”
这时掌牧官亲自牵着千里雪在广场上踊跳。它的极其润泽的白毛在阳光下银光闪闪,而它的嘴唇、鼻头和眼圈,都是淡红色的,呈现着青春的美。高起潜斜着眼向千里雪端详一阵,咽下去一股口水,转回头来,笑嘻嘻地望着卢象升说:
“我虽然也有几匹好马,但是同老大人的马比起来,都成了驾马。看着老大人的这匹白雪,不胜艳羡之至。”
“不是‘自雪’,是千里雪。”卢象升笑着纠正说。
“啊,是千里雪。高雅!高雅!怎么不叫它白龙驹?”
左右的人们都忍不住暗笑。卢象升忍着笑说:
“白龙驹这名字虽然不错,只是有点俗。再说,它不是儿马,是母马。”
高起潜自知失言,故意纵声大笑,解嘲他说:“嗨,嗨,我忘了公母啦!”他走过去揭开马的嘴唇,看看它的牙齿,回头说:“才六个牙,口还嫩着哩!总之,我很少遇到这样的好马,太叫人喜欢啦。”
一位幕僚给卢象升使个眼色。卢象升恍然明白了太监的意图,不由得产生了厌恶和愤慨情绪。他平日深恨一班监军太监们都惯于招权纳贿,克扣军饷,不干好事,心里说:“哼,可恶,竟想要走我的爱马!”于是他冷淡地笑一笑,说:
“总监大过谦了。你出则代皇帝监军,人则侍天子左右,不惟在监军时到处有名马奉献,即皇上御马监中的御马,你想要哪一匹还不是随手牵来?太过谦了。”
高起潜感到尴尬,但仍然不死心,厚着脸皮说:“我虽然也有几匹好马,但都不十分惬意,故一见尚书大人这匹千里雪,不觉艳羡。哈哈哈哈………
刚才使眼色的那位幕僚又把卢象升的时后碰了一下。希望他忍痛割爱。可是卢象升个性倔强,又非常鄙视高起潜,说:
“高公身膺皇帝重任,为天下勤王兵马总监,确实需要好马,千里雪虽系陛下御赐,按理学生不敢转赠他人。但既蒙见爱,学生情愿奉赠,只是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请高公不怕辛劳,初十夜间,三更时候,同学生一道,分兵四路袭敌。因为是敌众我寡,故必须个个争先,有迸无退。学生当与三军将士相约:刀必见血,马必流汗,人必带伤,稍有畏怯者斩无赦。俟胜利归来,不惟以千里雪奉赠,所有厩中骏马,任公选择。”
“啊,这个条件,这个条件,……”高起潜又大笑起来,声音尖得像女人一样。
“怎么样,高公?”卢象升用眼睛逼着对方问,嘴角含着轻蔑的微笑。
“此非商量机密之地。”
“好,请到行辕中去。”
他们回到大厅里坐下以后,卢象升屏退左右,又逼着太监间:
“高公意下如何?”
“野战非我军所长。”
“我关宁、宣大战士素惯野战,趁目前士气正盛,应该寻敌一战,以解京师之危。”
“不,万不可贸然求战。”
卢象升拂袖而起,按着刀柄,大声说:“总监畏敌如虎,我只好单独与敌周旋了!”
高起潜傲慢他说:“总督愿意单独与敌作战也好,不过人马,人马,我也要……”
卢象升决然地截断太监的话头说:“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说了。宣大、山西的人马原是我带来的,仍旧归我指挥;关宁精锐我一个不要,由总监军自己指挥。”
“这样好么?”高起潜故意问,实际上他心中非常满意。
“兵分则弱,对战争当然不利。但今日除此之外,别无善策。”
“那就只好分兵了。什么时候分?”
“我今天就拜疏上奏,等皇上圣旨一到,马上就分。”
“这样很好。我现在就进京去,等候上谕。不再打扰了。”高起潜站了起来,打着官腔说,“同为皇上办事,望老先生多多包涵。”
“好说。”
卢象升把高起潜送出辕门,望着他上了马,拱手相别,在心里感慨他说:
“唉,不想鱼朝恩①复见于今日!”他向高起潜渐渐远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