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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星说:“以金星愚昧之见,不如全师沿伏牛山北进为佳。目前杨嗣昌追赶张敬轩、罗汝才深人四川,川中战局断无持久之理。不是张、罗兵败被歼,便是他们突围而出,都要在一两个月内看出分晓。以今日情势来看,大概罗汝才会中途离开敬轩投降,致敬轩孤军奔命,而官军四面围堵,穷追不止。倘若如此,敬轩就不好办了。倘不幸敬轩败亡,杨嗣昌就会立刻率其得胜之师出川,与江北、陕西官军会师中原,全力对我。豫中、豫东,纵横千里平原,虽利于骑兵作战,但今日我军系重振旗鼓,饥民都是徒步来投,骑兵尚不很多。且因时日仓猝,未能充分训练。麾下新到豫中、豫东,民心未服,纵有二十万新集之众,对付数省官军也不能稳操胜算。至于回、革等人,实系凡庸之辈,胸无大志,三年来观望风色,动摇不前,时时与朝廷议降,以为缓兵之计。这等人物,缓急时很难得力。因此,目前应竭力避免大军向东。过早引起朝廷重视,弊多于利。”
自成连连点头说:“对,对。你说得很有道理。”
金星接着说:“至于沿伏牛山往北,既可以不引起朝廷注意,又可以依山为势,能战能守,进出在我。此策较为稳妥。等到羽翼丰满之后,可一举而破洛阳,用福王的财富养兵赈饥,争衡中原。”
自成的心中一动。他曾经有此想法,尚未决定,不料金星的建议正是不谋而合。他笑着问:
“破洛阳,活捉福王?”
“是,破洛阳,活捉福王。洛阳古称居天下之中,依山带河,为九朝建都之地①。攻破洛阳,先占地利,然后东出成皋,或南出汝州,争夺中原,攻守自如。况且福王朱常洵是神宗爱子,他母亲郑贵妃专宠后宫,几乎夺嫡②。万历皇帝搜刮了几十年,据说宫中有一半财富运来洛阳。万历将福王封到洛阳,命河南、山东、湖广三省为福藩搜刮良田四万顷。户部与三省疆吏实在搜不到这么多土地,一再力争,才勉强减了一半。这两万顷良田,每一寸土地都是夺自民间。当时王府的官员们和太监们带着校尉兵丁,扈养厮役,共有一万多人,到处看见好地就丈量,丈量后就成了王庄田产,按亩征租。有钱有势的官绅人家可以向王府的执事官员和太监们纳贿说情,保住自己的土地。地方无赖,投靠王府,为虎作怅。苦的是小户人家和平素无官绅依靠的中产之家,顷刻间倾家破产;稍敢抗拒,就加以违抗圣旨的罪名。驾帖③捕人,奸淫妇女,抢掠财物,格杀平民佃户,弄得三省骚然,人心惶恐,怨声载道。”
①九朝建都之地——曾在洛阳建都的有九个朝代:东周、东汉、魏、晋,北魏、隋、唐(北魏、隋、唐王朝只是部分时期移都洛阳)、后梁、后盾。
②夺嫡——封建宗法制度,由嫡子立为太子。神宗的嫡子是朱常洛,但迟迟不肯立为太子,而有意按照郑贵妃的愿望将常洵立为太子。“夺嫡”是古代政治术语,即庶子夺取太子地位。
③驾帖——由刑部发出的逮捕人和捉市犯人的一种公文。
李自成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妈的,什么皇帝、亲王,尽是强盗、吃人魔王!”
金星接着说:“福王除平白地夺占了百姓的两万顷良田之外,万历皇帝还赐给他自江都至太平沿江获州杂税,四川盐井和茶叶税银。又给他淮盐三千引①,在洛阳开设盐店。王府太监们到淮扬支取食盐,成几倍勒索,中饱私囊。中州人民原来吃河东盐②,不吃淮盐。福王为强迫士民改吃淮盐,非工店中的盐不得贩卖。河东盐原为边兵炯银的一个来源,因中州改吃淮盐,河东盐销不出去,影响边饷。倘若我军攻破洛阳,单只福藩财产就可以供数十万兵马一年;需,何况还有王府掌事太监与乡宦豪绅之家,按户抄没,二数目亦甚可观。福王府中粮食山积,腐烂仓中,眼看着洛阳百姓纷纷饿死,不肯稍施赈济。洛阳饥民卖儿鬻女,大姑娘论斤秤,而福王出京前一次婚费用去了国库银三十多万两修建洛阳宫殿和购置陈设花去国库银六十多万两,地方所负担的费用不在其内。为着他一家从北京来洛阳,号用了民间大小船一千二百多只,许多船户为此生计断绝。破洛阳,杀福王,正所谓‘吊民伐罪’,使中州百姓,尤其是河洛③百姓拍手称快,益信闯王义军真乃汤武之师。义旗所指,必然望风响应,簞食壶浆相迎。”
①引——即“盐引”,古代商人运销官盐的执照,每引二百斤。
②河东盐——山西地盐产于解县、安邑一带。古代曾将今山西省西部黄河以东的地方置河东郡,治安邑,故山西地盐称做河东盐。
③河洛——黄河以南,洛河流域,古称河洛,相当于目前的洛阳地区。
自成频频点头,说:“好,好,破洛阳,杀福王!”
金星又说:“福王朱常询非一般藩封亲王可比。他是崇帧的嫡亲叔父。自从天启末年各地英雄起义,十余年来尚无一处亲藩被戮。今日我们要杀,就从崇侦的亲叔父开刀。杀了福王,将使全国震动,也使崇须惊慌失措,乱了手脚。此事不论就军事言,就人心言,或就朝廷之震动言,其影响之深远重大,都可想而知。至于南阳,虽然也是府城,有唐王在彼,但比之洛阳,十不比一。第一代唐王是朱洪武的第二十三个庶子,并非嫡生;传至目前,已有九代十一王,同崇祯这一家在一百多年前已经出了五服。这一代唐王本是聿键,只因崇祯九年七月间满洲兵自喜峰口进人长城,骚扰畿辅一带,八月间退出长城。这位唐王就在北京周围军情吃紧的时候,上表请求率领他的王府卫士勤王,招了崇祯的疑忌,贬为庶人,押送凤阳高墙①幽禁,由他的弟弟聿镆继承王位。倘若如今破南阳,杀唐王,所获粮饱不多,也不会使崇祯伤筋动骨,惊慌失措,反而促使崇祯赶快调兵遣将去防守洛阳。故衡量轻重缓急,目前只能先筹划破洛阳,而破南阳非当务之急。”
①凤阳高墙——明朝在凤阳皇陵附近设一特别拘留所,专门幽禁犯罪的宗室。因四面围有高墙,故称为凤阳高墙,或简称高墙。
李自成说:“先生所论极是。我也有攻破洛阳之意,所以才率领老营和大军暗向北移,也派了细作到洛阳去察探守城情形,大约十几天后就可回来。今听先生一谈,正合我心,这件事就算定了。倘若能一举破了洛阳,杀了福王,正如你刚才说的,可以为中原百姓除害,符合我军吊民伐罪的起义宗旨,可以用福王的财富养军赈饥,可以使朝廷大为震动,惊慌失措,可以打乱朝廷的军事部署,为我们自己在中原打开个极好的军事局面。真是一举数得!另外……你认为杨嗣昌这人如何?”
“杨嗣昌嘛……”牛金星不明白闯王为何忽然问到杨嗣昌,略微沉吟一下,接着说:“因为朝廷上门户之见甚深,加上他暗主对东虏议款,所以颇受攻击。然平心而论,他在大臣中还算得一个精明练达的人,又深得崇帧倚信,现任的兵部尚书也出自他的引荐。崇祯将他放出京来,实是万不得已。此人如败,崇祯再也挑不出一个像样的督师了。纵然有那样的人,也不像杨嗣昌深受皇帝倚信,挑得起担子,也比较能经得起朝廷上众口攻击。”
自成说:“我在郧阳山中时候,一直在想主意如何打伤崇祯的这个膀臂。如今看来,只要我们能够破洛阳,杀福王,杨嗣昌就完了。”
金星说:“杨嗣昌正在全力追剿张敬轩和罗汝才,远在四川。崇祯只会杀掉河南巡抚,对杨嗣昌降旨严责,还不会就治他重罪。”
闯王笑一笑说:“倘若我们破了洛阳,杀掉当今皇帝的亲叔父,这可是明朝三百年间从来没有的大事。杨嗣昌现任督师辅臣,怎么能卸掉担子?纵然崇祯暂时不加他重罪,也必怀恨在心。再遇挫折,便会两笔账一起清算。何况朝廷上门户之争很烈,那些平日攻击杨嗣昌的朝臣们岂能不借洛阳的事大做文章?崇祯这个人,一向功则归己,说他如何英明,过则归于臣下,喜怒不测。你看吧,或迟或早,或死或贬或下狱,杨嗣昌必定完蛋。杨嗣昌不管本领如何,各路官军有他在总还是有个统帅,有一杆中心大旗。他一倒,纵然崇帧派别人督师,从各方面说都差得远,实际上等于没有统帅,没一杯中心大旗。到那时,官军的败局就会急转直下。”
牛金星不觉连说“妙,妙”,赞叹闯王智虑深远,然后哈哈大笑。
李自成谦逊地说:“这破洛之策原是先生帮我定的,说不上我有什么智虑深远。倘若足下不是洛阳人①,恐怕也不会将破洛阳杀福王的道理讲得那么透辟。真是十分难得!先生今日初到,就拿出这一重要建议,果然不负全军对先生期待之殷!”
①洛阳人——卢氏县属于河南府,府治在洛阳,所以李自成说牛是洛阳人。
金星说:“日内宋献策来到军中,将更有极为重要的意见奉陈。”
自成忙问:“献策有什么极为重要的话?”
金星笑着说:“我只知关系十分重大,但也不知其详。不面见麾下,他是不肯随便说出口的。”
李自成立刻命亲兵叫进来两个小校,命他们各带一小队骑兵分头传令:袁宗第火速从叶县和北舞渡之间退兵,向西破鲁山境内的张良店,再从摩天岭的北边进人伏牛山脉,在二郎庙附近等待后命;李过从方城境内的独树镇退兵,沿途遇到比较富裕的山寨就破,由摩天岭的南边进人伏牛山,到栾川附近待命。打发走两个飞马传令的小校以后,李闯王因见牛金星旅途疲劳,要他休息休息,便自己往寨外看操去了。
李自成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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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闯王出寨不远,看见刘宗敏、高一功和田见秀三个人站在一起商量什么事,亲兵们都离开几丈以外。他叫自己的亲兵在路边等候,下马走向他们问道:
“有什么重要事儿?”
高一功回答说:“各营粮饷上的事儿,我找他们两位商量一下,已经商量好了。”
闯王说:“我也正要找你们。很好,就站在这里说说吧。”
他将如何同牛金星商定下一步破洛阳杀福王的事和牛金星推荐宋献策为军师的事对他们都说了。他们知道闯王在前几天就有攻破洛阳的设想,所以听了这个决定并不奇怪,倒是十分高兴,只是对请宋献策做军师一事不曾料到。高一功问:
“你已经答应了么?”
闯王说:“我笑着点点头,没有明白说决断的话。既然启东在商洛山中已经同我谈过此人,现在又竭力推荐,想来此人必是有些本领。我已经命二虎前往汝州城外迎接去了。等来献策来到军中,同咱们见面之后,如是大体不差,就可以拜为军师。你们说,行么?”
高一功说:“军师,这职位可是重要得很啊。像徐以显那样的人,只会帮张敬轩出歪点子,咱们万不能拜为军师。”
闯王望着刘宗敏问:“捷轩,你说?”
刘宗敏笑着说:“咱们听闯王决定,准没错儿。军师嘛,像诸葛亮那样的人自古以来也只有一个。如今的军师,只是帮助谋划谋划,既不指挥打仗,也不手握兵权,有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