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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以显反问道:“大帅以为明朝的江山还有多久?”
“我看它好像是快要熟透的柿子,在枝上长不长了。”
“既然这柿子长不长了,大帅想自家摘下来吃呢,还是等着让别人摘去吃?”
“你说的算个鸡巴!老子出生人死,南征北战,打了十几年天下,凭什么快到手中的果子让给别人吃?”
“那么大帅是否想分给人吃?”
“果子可以同别人分吃,江山没有同别人分坐的道理。”
“既然大帅明白明朝的日子不长,又不愿将快到手的江山拱手让人或与别人平分,何不趁机将后患除掉?”
“你要我趁这时除掉自成?”
“是,机不可失。”
“还是你同可旺在谷城的那个主意?”
“还是那个主意,但今日更为迫切。”
“怎么说更为迫切?”
“从杨嗣昌到襄阳督师,到如今已经七八个月了。官军在玛瑙山侥幸一胜,并未损伤我军根本。今日杨嗣昌对左良玉等骄兵悍将渐渐无术驾驭,只要我们小心提防,玛瑙山之事不会再有。依我看,不出一年,杨嗣昌必败,不死于我们之手,即死于崇祯之手,如同老熊一样。今后数月,杨嗣昌必全力对付我军,双方还有许多苦战。李自成已逃出商洛山,他必定趁着咱们同杨嗣昌杀得难分难解,因利乘便,坐收渔人之利。等我们打败了杨嗣昌,我们自己也必十分疲惫,那时李自成已经兵强马壮,声威远震,大帅还能够制服他么?”
献忠心中一动,但故意摇摇头说:“他如今只剩下一千多人,能够成得什么气候!”
“大帅不要这么说。汉光武滹沱河之败①,身边只剩下几个人,后来不是剪灭群雄,建立了东汉江山?李自成今日虽败,比汉光武在滹沱河的时候还强得多哩。”
①滹沱河之败——公元24年,刘秀奉更始命北徇蓟(今在北京德胜门外),王郎称帝于邯郸,蓟城响应。刘秀仓皇南逃,在今河北省献县境内逃过滹沱河,身边只剩数骑。
献忠拧着胡子沉吟片刻,说:“前年冬天,自成在握关南原全军覆没,到谷城见我,我赠他人、马、甲仗,也算够朋友。他这次来,我留他同我一起,好生待他,也许他不会做对不起我的事。”
徐以显冷笑说:“大帅差矣!刘备败于吕布,妻子被虏。曹操救刘备,杀吕布于下邳,夺回刘备妻子,接刘备同还许昌,表为左将军,礼之愈重,出则同舆,坐则同席。可是刘备何尝感曹操之德?曹操独对刘备心软,对关公心软,致使天下三分,未能成统一大业。后来关公攻樊城,水淹七军,中原震动,吓得曹操几乎从许昌迁都。李自成比刘备厉害得多,终非池中之物,大帅怎能用小恩小惠买住他的心?他的手下战将,如关、张之勇的更不乏人。”
“可是,老徐,李自成没有什么罪名,咱们收拾了他,对别人怎么说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嗯,怎么说?”
“我们可以宣布他暗通官军,假意来投。”
“可是自成不是那号人。说他暗通官军,鬼也不信。”
徐以显站起来说:“大帅!自古为争江山不知杀了多少人,有几件事名正言顺?唐太宗是千古英主,谁不景仰?可是为争江山他杀死了同胞兄弟。南唐二主并无失德,在五代干戈扰攘之际,江南轻摇薄赋,与民休息,有何罪过?可是宋太祖还是派兵代南唐,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就以明朝来说,陈友谅未必不如朱洪武,张士诚比洪武更懂得爱惜百姓,可是姓朱的为要坐江山,就兴兵消灭他们……”
献忠不等军师说完就摇摇头,睁起一只眼睛,闭起一只眼睛,用嘲笑的神气望着徐以显。徐以显有时觉得他完全可以掌握献忠的脾气和心思,有时又觉得献忠的心思和喜怒变化不测。现在被献忠这样一看,感到踌躇不安,犹如芒刺在背,笑着问道:
“大帅,难道我说得不对?”
献忠说:“老徐,我笑你这个人很特别,在读书时总是只看见歪道理,把正道理丢到脑后。咱老子读书少,可是也听别人谈过古人古事。五代十国,把中国闹得四分五裂。赵匡胤是个真英雄,才收拾了那个破烂局面。南唐小朝廷割据一隅,比起统一中国的重要来,算他个屁!元朝末年,群雄割据,元鞑子还坐在北京。朱洪武斩灭群雄,赶走了元朝的那个末代皇帝,把中国统一了,干得很对,不愧是有数的开国皇帝。你老徐比我读书多,却又把道理看偏了。你从书本上只学会如何赶快收拾别人,别的你都不看。眼前,咱西营在玛瑙山新吃了败仗,他闯营也是刚刚从商洛山中突围出来,大家都没有站住脚步,同群雄割据不能相比。如今就对李自成下毒手,不是时候!”
徐以显听熟了张献忠的嘲讽和谩骂,从口气里听出来献忠并没有完全拒绝收拾李自成,赶快争辩说:
“大帅,不是我读书只看见歪道理,是因为自古争天下都是如此。我是忠心耿耿保大帅建立大业,要不,我何必抛弃祖宗坟墓,舍生人死,追随大帅?大帅如不欲建立大业,则以显从此他去,纵然不能重返故乡,但可以学张子房隐居异地,埋名终身,逍遥一世。天下之大,何患我徐以显无存身之处?”
张献忠尽管有时也嘲笑徐以显,但实际上他很需要这个人做他的军师,也赞赏他的忠心。他没有马上说话,望着军师微笑,心里说:“你小子,巴不得咱老子日后坐江山,你也有出头之日!”徐以显见他笑而不语,又用果决的口气说:
“我们今日做事,只问是否有利于成大事,建大业,其他可以不问。”
献忠终于点头,说:“老徐,这样吧,咱们对自成先礼后兵。等他来到,我摆酒席为他接风,也邀请他那里全体将领。酒席筵前,我劝他取消闯王称号,跟咱合伙。他要是答应,咱们留下他们,不伤害他们性命,免得叫曹操也害怕咱们。”
“要是他不答应呢?或者是假意答应?”
“你去跟可旺商量商量,让我也多想一想。”
“这样好,这样好。据我看,李自成今晚就会来到,我们要在他来到前拿定主意。”
徐以显离开献忠,跳上马,赶快奔往张可旺的营盘去了。
李自成在当天夜里把部队开到离白羊寨大约二十多里的一个地方,扎下营盘。第二天早晨,他派袁宗第代他去见张献忠,说明他从商洛山前来会师,共抗官军的意思,也顺便看看献忠对他的态度如何。王吉元原是献忠手下的小校,要回到献忠那里住几天,和亲戚朋友们团聚团聚。他向闯王清了假,带四名亲兵同袁宗第一起往白羊山去。
自从闯王来到兴山境内,他的部队行踪随时有探子禀报到白羊寨。袁宗第一到,献忠迎出老营,不让宗第行礼,猛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先不说话,用一只手狠拍袁宗第的脊背,然后亲热地大声说:
“老袁,龟儿子,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你们的人马驻扎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开到白羊寨来?自成呢?嗯?捷轩他们呢?都好吧?尚神仙也来了吧?”
宗第笑着说:“敬帅,你僻哩啪啦问了一大串,叫我一口也回答不完。”说毕,哈哈地大笑起来。
献忠也哈哈大笑,又用拳头捶捶宗第的脊背,说:“走,进里边谈话去。好家伙,日子真快,咱们从凤阳一别就是四年多啦!”他忽然转回头,问道:“你是王吉元?在闯王那边还好吧?闯王待你不错吧?”
“回大帅,闯王待我很好。”
“你是回‘娘家’走亲戚么?好吧,你龟儿子住在白羊寨玩耍几天吧,没有零用钱,去问咱们老营总管要,就说你已经见过老子啦。”
“谢谢大帅!”
袁宗第同献忠携手进人上房,坐下之后,先回答了献忠所问的话,接着说道:
“我们在商洛山中拖住了两万多官军,使郑崇俭不能派大军进入湖广。近来听说敬帅在玛瑙山吃了点亏,我们也怕长久留在商洛山会坐吃山空,所以闯王就带着一部分人马从武关突围出来,到这里来同敬帅会合。咱们同曹操三股儿拧成一根绳,齐心合力对付杨嗣昌准能取胜。敬帅,你的力量大,我们以后诸事多仰仗你啦。”
“什么话,什么话。我同你们都不是外人,如今水帮鱼,鱼帮水,说什么仰仗!伙计,自成为什么不同你一道来?”
“自成本来今天要亲自来的,因为路途劳顿,身上偶觉不适,临时只好命我前来拜谒,说明前来会合之意,并问大家朋友们好。自成今日稍作休息,明日就亲自来了。”
“既然自成身上有点不舒服,让他好生休息,咱老张今天就去看他。一两年没见他,真是想念!”
献忠问了问商洛山中的固守和突围经过以及沿途情形,随即把总管叫来,命他赶快派人向闯王的驻地送去二十石大米和一些油盐,还有几只猪、羊。袁宗第对献忠的慷慨热情,代闯王表示感谢。献忠手下几个同宗第熟识的将领都来老营看他,互相问长问短。袁宗第虽然留心察言观色,但是看不出献忠和他的左右将领怀有什么恶意。
午宴一毕,袁宗第向献忠告辞。献忠本来准备同宗第一道去看闯王,因曹操派人送来一封密书,他只好让宗第先走,说:
“汉举,你回去告诉自成,就说我把一件事情办毕就去看他和众位朋友。黄昏前我一定赶到,在你们那里谈谈话,夜里回白羊寨。”
袁宗第替李自成一再谦谢,请献忠不要亲自前去,但献忠哪里肯听,说道:
“老弟,你知道咱老张的脾气。咱没有事还在屋里坐不住,何况是自成同众位朋友来啦。我说今天下午去就一定去,没有二话!”
把袁宗第一送走,张献忠立刻把徐以显叫到面前,秘密计议。因为今天中午忽然得到罗汝才派人前来下书,说他已经从大昌动身,将在一二日内赶到白羊山同献忠计议军事,所以献忠对昨天晚上徐以显和张可旺向他建议如何处置李自成的事改变了主意。他不愿把这事做得过急,想等曹操到后,请曹操劝自成取消闯王称号,归到他的大旗下边。徐以显听献忠说出这个打算之后,马上摇摇头说:
“大帅差矣。曹帅遇事老谋深算,狡诈异常,岂肯听大帅随便摆布,随便指示?他近一年半以来虽常以大帅之‘马首是瞻’,然而他不是大帅部将,也不会屈居人下。今日有李自成的闯王名号在,他的曹营、自成的闯营和我们的西营可以成为鼎足之势。他深知一旦闯营没有了,下一步就会吞并他的曹营,他怎肯替大帅劝说李自成撤销‘闯’字旗号?除掉闯王的事,贵在神速。等曹帅来到,锣鼓已罢,他想替自成说话也来不及了。”
“他看见咱们并未同他计议就吃掉闯营,岂不寒心?”
“他自然会感到寒心。然而木已成舟,他自己势孤力单,怕他不俯首帖耳?目前官军势大,他不得不与我营共进退,奉大帅为盟主。等将来打败了官军,他肯效忠大帅就留下他,否则就收拾了他。自古马上得天下者,无不剪灭群雄。只知除暴政,伐昏主,而不知剪灭群雄,徒为别人清道耳,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