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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既然如此,学生不敢强留。明日动身么?”
“不,马上动身,今夜还可以赶到长辛店。”
卢象升想着姚东照是一位穷秀才,川资可能不宽裕,便叫顾显取出来十两银子,送给东照。但这位老头子坚决不受。象升深知他秉性耿介,不好勉强,便叫顾显取来他常佩在身上的宝刀,捧到老人面前,说:
“先生此番回里,号召畿南子弟执干戈以卫桑梓,学生特赠所佩宝刀一柄,以壮行色。”
姚东照并不推辞,双手接住宝刀,慷慨地大声说:“多谢大人!倘若虏骑南下,东照誓用胡虏鲜血洗此宝刀,万一不胜,亦以此刀自裁!”
象升叹息说:“也许我们还会相见的。”
把姚东照送走以后,卢象升就带着随从骑马往安定门去,在路上,他一方面为姚东照的这次见访和慷慨还乡所感动,一方面心头上总是摆脱不掉一种不好的预感:姚东照把他比做岳少保,他平日也常以岳少保自期,可是岳少保饮恨而死,并未能挽既倒之狂澜!他抬眼望天,虽然天空只有淡淡浮云,但是他觉得似有无边愁云笼罩着北京上空,日色也昏昏无光。他还看见,凡他经过的大街上,街两旁的士民都肃静地用眼睛望他,有的眼睛里充满忧愁,有的却流露着对他的信任和希望,这些眼神和平日多么不同!
参加安定门会议的除卢象升、杨嗣昌、高起潜之外,还有两位兵部侍郎,一位勋臣,崇祯的亲信大监、提督东厂的曹化淳,以及率领京营的几员大将。平日杨嗣昌见了王德化或曹化淳,总是自居下位,让太监坐首席。卢象升一向瞧不起这班太监,认为自己是朝廷大臣,不应该巴结他们,有失士大夫气节,所以他略作谦让就拉着杨嗣昌坐在上席。高起潜等心中很不高兴,但也无可奈何,象升首先发言,坚决主战,说得慷慨激昂,但在座诸人却相顾默然,卢象升大为生气,厉声问:
“敌人兵临城下,诸公尚如此游移,难道就眼看着虏骑纵横,如人无人之境不成?”
分明是被他的正气所慑服,杨嗣昌和高起潜都没生气,劝他不要操之过急,对作战方略需要慢慢详议。他们丝毫不说他们不主张同清兵作战,但又不肯提出任何积极意见。倒是曹化淳因不满高起潜近两三年爬得太快,如今做了天下勤王兵马总监军,淡淡他说了句:
“毕竟卢老先生说的是正论。”
会议开到半夜,没有结果,当时是否对清兵作战问题,有一定的复杂性,不可能在一次会议上解决,卢象升只强调一部分勤王兵的士气可用,而杨嗣昌和高起潜等却明白军队普遍的士气不振和将领畏敌怯战,卢象升所说的号召京畿百姓从军而责令京师官绅大户出饷,根本办不到,筹饷会遭到官绅大户的强烈反对,没有饷便不能召募新兵。何况临时召募的新兵也将经不起清兵一击。所以会议进行到半夜不得结果,徒然增加了卢象升心中的苦恼和忧闷。
从东郊传过隆隆炮声,声声震撼着卢象升的心,使他如坐针毡,很想立刻奔回昌平军中,布置作战,免得在这里浪费时间。他皱着眉头,站起来走到门口,掀开帘子,侧首向东,望望城外的通大火光,回头来向大家拱拱手说:
的
“今夜郊外战火通天,城上争议不休,象升实感痛心。请诸位原谅。学生军务在身,须要料理,改日再议吧。”
高起潜乐得今天的会议草草结束,赶快说:“对,改日再议。”
大家下了安定门,拱手相别。卢象升不胜愤慨,跳上五明骥飞奔而去,既不谦让,也不回头招呼。杨嗣昌摇摇头,与高起潜交换了一个眼色,请高起潜和曹化淳先上马。高起潜没有立即上马,继续望着卢象升和五明骥的背影,连声称赞说:
“好马!好马!少见的好马!”
那几位京营大将,有人对今天的会议心中不平,但不敢说话;也有人畏敌如虎,看见杨嗣昌和高起潜坚主持重,放下了心。大家各怀心事,上马分头而去。
卢象升回到公馆已是三更过后,知道许多朋友来看他,打听和战决策,有些人直等到将近三更才陆续散去,第二天早晨,一吃过早饭他就进宫陛辞。这事在昨天就已经同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德化联系好了,所以他一到朝房,等候不久,就有一名小太监走出来把他引进宫去,来到金碧辉煌的左顺门前。像一般大臣陛辞的情形一样,皇帝并没有出来,只有几个太监分两行站立殿前。卢象升在汉白玉雕龙台阶下恭敬地跪下去,向着庄严而空虚的御座叩了三个头,高声唱道:“臣卢象升向皇上叩辞,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看起来这句话只是一般的朝廷仪节,但当卢象升说出口时,他的心里却充满痛楚和激情,声音微颤,几乎忍不住流出眼泪,因为他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这次陛辞以后,恐怕不会再看见皇上了。
一位太监走到台阶下,口传圣旨赐给他一把尚方剑。卢象升双手捧接尚方剑,叩头谢恩,热泪突然间夺眶而出。
离开左顺门,他到内阁去向杨嗣昌辞行。限于制度,杨嗣昌没让到内阁去坐,把他送出午门。临别时候,他很想对卢象升说几句什么私话,但是嘴唇动了几动,没有说出。过了一阵,他终于小声嘱咐说:
“九翁,皇上的意思你现在也很明白。国家之患不在外而在内,未能安内,何以攘外?山西、宣大之兵,皆国家精锐。流贼未平,务必为皇上留此一点家当。”
卢象升没有做声,向他作了一个揖,回身就走,刚出承天门,他就接到从昌平来的报告,说是清兵虽然大部分向东便门和广渠门一带移动,但是也有游骑到安定门和昌平之间的地区骚扰。他决定立刻回昌平军中,对一个家丁说:
“你去告诉杨老爷,就说我因军情吃紧不能去看他,请他一二日内移驾至昌平一叙。”
吩咐毕,他连公馆也不回,赶快换了衣服,在长安右门外上了马向昌平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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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卢象升回到昌平的第二天上午,皇帝派太监送来银子三万两犒赏军队,另外一万两是赐他个人的。下午,又赏赐他御马一百匹,太仆马①一千匹,铁鞭五百只。卢象升十分振奋和感激,每次接到赏赐就立刻拜表谢恩。他以为主张议和的果然只是杨嗣昌和高起潜二人,皇帝不过是一时受他们的蛊惑,如今又态度坚决了。他暗暗地责备自己不该误解了皇帝的心思。他甚至疑心是曹化淳在皇上面前帮了好话。平日他一想到东厂就心中很不舒服,认为是本朝一大弊政。如今因为猜想曹化淳在皇上面前赞成抗战,他竟然对他平日极端瞧不起的人也怀着感激心情。只是由于士大夫的自尊心,他没有将这种心情在幕僚前吐露一字。
①御马、大仆马——御马就是御厩马,是皇帝的私产。太仆马是太仆寺(中央专管养马的衙门)养的马。
他把自己的一万两银子也分给将士,只留下一两五钱银子叫银匠替他打一只酒杯,留作纪念,井口吟一联,刻在杯上:
誓挥铁骑驱胡虏,
恭捧金瓯颂圣明。
这一联诗句虽不甚工,却照实说出他的杀敌誓愿和对皇上的感激心情。他决定等到打了大胜仗,把清兵驱逐出塞,在同将士们举行的庆功宴上,用这只银杯子痛饮一醉。
在这两三天中,崇祯皇帝的心中充满矛盾,他听了卢象升的坚决主战的言论不能不受些感动,有心等勤王兵到齐后与清兵决战。但是这种念头总是摇摆不定,反复思量,难下决心。他在乾清宫分别召见过杨嗣昌和高起潜,叫他们认真考虑卢象升的意见,不要徒事意气之争。他们异口同声,都反对与清兵决战,认为倘若将皇上的这一点家当作孤注一掷,一旦败亡,后果将不堪设想,当时明朝军队多数欠饷严重,军纪败坏,这种种情形杨嗣昌十分清楚,但是他只看见这一个不利的方面,而不愿意想一想畿辅百姓和将士中不乏慷慨爱国之士,怀抱着同仇敌忾心理,只要朝廷振作起来,加以激励,明定赏罚,情形就会大大改变。在两次单独召对时候,他总是详细陈奏不应该冒险与清兵决战的理由,说卢象升是不知己知彼,不顾国家安危大计。
“况自古以来,”杨嗣昌又说。“未有内乱不止而能对外取胜者。故欲攘外,必先安内,此一定不移之理。今日国家处境虽然危急万状,但究竟非南宋偏安局面可比。东虏虽迭次人塞,骚扰畿辅,然东起辽海,西至大同,雄关重镇,均在我手。故为国家打算,莫如对东虏施以羁摩之策,拖延时日,而对内一鼓剿火关中之贼,然后迫献贼与曹贼等俯首就范;如其仍怀异志,思欲一逞,亦不难次第剿除,一旦国家无内顾之忧,陛下即可以整军经武,对东虏大张挞伐,以雪今日之耻,永绝边境之患,谅彼蕞尔小邦,偏处一隅,何能与大朝①抗衡!”
①大朝——指明帝国。
崇祯对杨嗣昌和对高起潜不同。他对起潜只是当作一个忠顺的心腹奴才使用,而对嗣昌则一向认为是他的股肽之臣,深具谋国忠心,且事理通达,老谋深算,更非一般臣僚可及。嗣昌所说的这几句话十分投合他的心意,他频频点头。但是他同意不把勤工兵马拿出来作孤注一掷,却又不愿一味避战,使敌人如人无人之境,他说:
“朕亦深知欲攘外必先安内,故一再渝卢象升不可浪战。但如一味避战,使敌之气焰日高,我之士气日馁,亦非善策。遇到该战的时候,还得鼓勇一战,将来就是行款,也使东虏知我非不能战,横生要挟。”
杨嗣昌俯首说:“皇上英明天纵,所见极是。”
在安定门会议的三天之后,崇祯又完全倒在主和派的一边了。皇帝的这种变化,卢象升也曾担心,但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当他正在高兴时,总监军高起潜来到了昌平。卢象升把他迎进总督行辕,坐定以后,把两日来皇帝赐银、赐马、赐铁鞭等事对他说了一遍,并且说:
“看起来皇上战意甚锐,我们只有冲锋陷阵,杀敌报国,方能不负上意,至于如何杀敌,学生已筹之熟矣,正好监军驾临,愿闻明教。”
“卢大人有何妙计?”
卢象升放低声音说:“学生打算在初十夜间分兵四路,趁月夜进袭敌营,出其不意,杀他个落花流水。高公以为如何?”
高起潜冷淡地一笑,说:“只听说雪夜袭蔡州①,没听说月夜袭敌营。”
①雪夜袭蔡州——公元817年阴历十月一个大雪之夜,唐朝政府军在李愬指挥下奇袭蔡州城(今河南汝南县),擒获反叛朝廷的淮西节度使吴元济。
受此奚落,卢象升心中大怒,恨不得一脚把高起潜踢出大厅,但是他竭力地忍耐住了。他知道如果他不能忍受奚落,自己惹祸不打紧,同敌作战的大事也不用谈了。于是他勉强笑一笑,说:
“敌人方胜而骄。正因为是月夜,他们会更加大意,疏于提防。”
“敌众我寡,还是以持重为上策。”
“正因为敌众我寡,故用奇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