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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富,你想死想活?”
宋文富脸色煞白,伏地磕头,恳求饶命。宗敏冷笑一声,说:
“你到底也只有一条狗命!既然你想留下狗命,须得听从我三件事,否则我立刻将你凌迟处死!”
“请刘爷吩咐。只要饶我狗命,我件件都依。”
“好,你听着!第一,我们闯王的人马不进宋家寨,可是你决不能让一个官军再进宋家寨。第二,你要告诉你的总管,暗中替我们做事。我们今后派人出商洛山,来回都要从宋家寨经过,你家总管要给各种方便。倘若有一点差错,我惟你是问!第三,勒限一月之内,你家必须送来五万两银子,一千担粮食,三百匹棉布,五十匹骡马。以上三件,你答应么?”
宋文富不住磕头,说前两件他都答应,只有五万两银子他实在拿不出来,恳求“恩减”。刘宗敏又冷笑一声,对站在旁边的中军吴汝义说:
“他家世世代代敲剥百姓,鱼肉乡里,这笔账非清算不可。你去取一样东西来,叫他看看!”
吴汝义去了片刻,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回来,扔到宋文富的面前。文富吓了一跳,瞥了一眼,正是他的兄弟文贵的头,登时瘫在地上。刘宗敏将桌子一拍,厉声问道:
“你龟儿子还敢还价钱么?你究意想死想活?你倘不老老实实,我刘宗敏你是知道的,老子会立刻将你吊在树上,唤来本地各村百姓,一人剐你一刀,将你千刀万剐,以泄民愤!”
宋文富磕头如捣蒜,一切答应,只求留下他一条狗命。他心中明知如今拿出五万两现银绝不容易,骡马也差不多都给王吉元夺去了,再交出五十匹骡马也实在不易,但是他此刻宁愿倾家荡产,同时哀告各家亲戚相助,也不愿丢了性命。刘宗敏站起来,把宋文富踢了一脚,说:
“下去!你立刻写封书子,叫你家总管今日黄昏前亲来老营,你当面将我的三件事向他嘱咐,一一照办,不得有误,顺便将你兄弟的尸首领回!”
宋文富一押出老营,李闯王立即派亲兵将尚炯和刘体纯找来。闯王向刘体纯问:
“去开封救牛先生的事你准备好了么?”
体纯笑着说:“一切都准备妥帖,只等着宋家寨肯不肯给我出进方便了。”
“宋家寨今日黄昏会有人来,你的一班子人今夜三更随着宋文富的亲信总管动身吧。务必早日平安到达开封,依计而行。办完事情,早点回来。”
“请闯王放心。只要那位宋先生现在开封,我一定能够找到。开封情况和宋先生的行动,老神仙已经对我讲清楚啦。”
刘宗敏立刻吩咐拿酒,为体纯饯行。闯王对刘体纯带着一班人往开封去很不放心,一再嘱咐他处处小心谨慎,不要露出马脚,方好带着原班人平安归来。
李自成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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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九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淡黄的斜阳照着桅樯如林的汴河,照着车马行人不断的州桥①。这桥在小纸坊街东口,横跨汴河之上,在宋朝名叫天汉桥。因为这桥建筑得拱如玉带,高大壮观,水面又低,船过不必去桅,汴梁人士喜欢在此赏月,遂成为汴梁八景之一,即所谓“州桥明月”。现在有一个大约三十八九岁的矮汉子从小纸坊街出来,右腿微跛,正要上桥,忽然遇见河南按察使坐着绿呢亮纱八抬大轿,差役执事前导,前护后拥,迎面而来,一路喝道上桥。他就赶快向路北一闪,躲入石牌楼旁边的开封府惠民局的施药亭内。这一起轿马官役正要过完,有一走在后边的官员身穿八品补服,向施药亭中望了一眼,忽然勒住丝缰跳下马来,向矮汉子一拱手,笑着问道:“宋先生,在此何干?”
①州桥——崇祯十五年(公元1642年)开封被淹毁后,汴河淤填,日久州桥遗址不存。
矮汉子赶快还礼,说:“适才登门叩谒,不期大驾随桌台大人因公外出。可是去相国寺拈香祈雨么?”
“非也。今日是周王府左长史王老爷五十生日,臬台大人与各衙门大人前去拜寿,留下吃酒,如今才回。我上午就随侍臬台大人前往周府,又使老兄枉驾,恕罪,恕罪。”
“哪里,哪里!鲁老爷太过谦了。”矮子趋前一步,小声问道:“数日前奉恳之事,可有眉目?”
“敝衙门中几位办事老爷,似可通融。但此案关系重大,恐怕还要费些周折。”
“鲁老爷何时得暇,山人登府叩谒,以便请教?”
“台驾今晚来吧。贱妾大前天生了一个小子,请兄台去替他批批八字。”
矮子连忙作揖,满面堆笑说:“恭喜,恭喜。山人今晚一定登府叩贺,并为小少爷细批八字。”
这位八品文官匆匆上马,追赶轿子而去。矮子走上州桥,一则从对面拥来一群灾民,二则他心中有事,他没有停下来眺望汴河景色,就沿着一边石栏板走过桥去。这桥东头有一座金龙四大王①庙。矮子刚过庙宇不远,看见两个后生正在争吵,一个是本地口音,一个是外乡口音。外乡人是个江湖卖艺的,肩上蹲着一只小猴子,腰里别着一条九节钢鞭,手里牵着一只小狗,提着一面小锣。争吵几句,本地后生突然抽出腰刀砍去,外乡后生抛掉小狗,用九节钢鞭抵挡。本地后生步步进逼,外乡人却只是招架,并不还击。本地后生越发无赖,挥刀乱砍不停。街上围了一大片人,但没人敢上前劝解。矮子从小饭铺中借一根铁烧火棍,不慌不忙,架开腰刀,又喝住了本地后生。但本地后生是个泼皮,怪他多管闲事,又欺他是个矮子,又是个瘸子,飞起一脚向他踢来。他把身子一闪,躲开这一脚,却随手抓住对方踢起的脚后跟向上一掂,向前一送,这泼皮后生仰面朝天,跌出五尺以外,引得围看的人们哄然大笑。泼皮从地上挣扎起来,又羞又恼,抢上一步,对矮子挥刀就砍,恨不得将矮子劈为两半。矮子将烧火棍随手一举,只听铿锵一声,火星飞迸,将腰刀挡开一旁。他并不趁势还击,却满不在乎地说:“这下不算,请再砍两下试试。”泼皮尽管震得虎口很疼,还是不肯罢休,重新举刀砍去。钢刀尚未落下,忽然一个挤进来的算卦先生喝道:
①金龙四大王——相传宋朝人谢绪于宋亡后投水而死,成为河神。明太祖造谣说,他同元兵在徐州以东吕梁湖打仗时,谢绪帮助他战胜敌人,遂封谢绪为金龙四大王。开封临近黄河,故明代对所谓金龙四大王较为迷信,至清代亦然。
“住手!不得无礼!”等候泼皮迟疑着将刀收回,算卦先生又说:“这是宋献策先生,绰号宋矮子,三年前曾在汴梁卖卜,江湖上十分有名,你难道就不认得?他是好意劝架,你怎么这样无礼?”
泼皮后生已经领教了这位瘸矮子的一点本领,听了算卦先生王半仙的介绍,虽然他不大知道宋献策的大名,却也明白此人有些来头,松了劲,把腰刀插入鞘中。但因他余怒未息,咕嘟着嘴,并不向宋献策施礼赔罪。宋献策似乎并不生气,对泼皮后生说:
“这位玩猴子的后生为混口饭吃,离乡背井,来到汴梁,人地生疏。你有本领何必往外乡人身上使?欺负外乡人算不得什么本领。”他又对玩猴子的后生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何必同他争吵?以后遇到本地泼皮后生休惹他们。宁可自己少说几句,忍受点气,吃个哑巴亏,不要打架斗殴。不管伤了人伤了自己,如何转回家乡?”
玩猴子的后生十分感激,深深一揖,说声:“多谢先生!”牵着小狗转身离开。宋献策赶快把他叫住,问道:
“你可是从陕西来的?”
“不是。我是阌乡县人,同陕西搭界。”
“啊,你走吧。听你的口音好像是陕西人。”
玩猴子的后生又向宋献策打量一眼,望州桥而去。泼皮后生的怒气已息,自觉没有意思,对王半仙和宋献策一拱手,转身走了。王半仙向宋献策说道:
“数日前听说兄台自江南回来,但不知下榻何处,无缘趋访,不期在此相遇!仁兄住在哪家客栈?此刻要往何处?”
“如今弟没住客栈,在鹁鸽市一位友人家中下榻。刚才从臬台衙门看一位朋友回来,此刻要往相国寺找一个熟人。”
“倘若无要事急着料理,请移驾光临寒舍一叙如何?”
“弟确有俗事在身。今日天色已晚,改日再专诚奉访。”
王半仙今日的生意不好,并不强留献策。献策将烧火棍还给饭铺,同王半仙拱手告别而去。
一连三天,有一个陌生人每天都去鹁鸽市他的寓所找他,偏偏他为着牛金星的事奔走托人,总不在家。这个陌生人既不肯留下姓名,也不肯说出住址,只知道是一个魁梧汉子,年纪大约在二十五岁上下,带着陕西口音。起初他以为是陕西商人慕名来找他算命看相,并不在意。今日中午他回到寓所,却听朋友大嫂言讲:这个人上午又来了,说明是有人托他带给他一封重要书信,非当面不肯呈交。这个人还说出他新近从陕西来此,从今日起每天下午在相国寺打拳练武,卖跌打金创膏药,说不定三天后就要离开。献策简直如堕五里雾中,猜不透是怎么回事。遍想陕西方面,他没有一个好友;江湖上虽有几个熟人,不过是泛泛之交。什么人给他写的书信?而且是重要书信?为什么托一个江湖卖膏药的人带来,连姓名住址都不留下?如此神神鬼鬼,却是何故?午饭后,他去抚台衙门和臬台衙门一趟,如今趁着太阳未落,要去相国寺找一找这个江湖卖膏药的。州桥离相国寺不远。不要一顿饭时候,宋献策就来到相国寺了。
说起相国寺,在我国可是大大有名。这地方原是战国时代魏国的公子无忌(即信陵君)的住宅。北齐时在此处建成一座大寺,称做建国寺。唐睿宗①时将废寺重建,为纪念他自己是以相王入继大统,改名相国寺,所以直到崇祯十五年大水淹毁之前,山门上还悬着睿宗御笔所书“大相国寺”匾额。寺门前有大石狮子一对,三丈多高的石塔两个;院内殿宇巍峨,神像庄严,院落甚多,僧众有二三百人。每日烧香的和游玩的多得如赶会一样,肩摩踵接,人声杂沓。院中有说书的、算卦的、相面的、玩杂耍的、打拳卖药的……百艺逞能,九流毕备。过了地藏王殿的后院中还有卖吃食等项僧人,专供过往官员、绅士及大商人在此经常摆酒接妓,歌舞追欢。所以这相国寺虽系有名禅林,却非清静佛地。
①唐睿宗——名李旦,中宗之弟,武后时封为相王;在位二年,禅位于其子隆基,即玄宗。
宋献策一路想着心思走来,不觉到了山门外右首的石狮子前边,忽听有人叫道:“那不是宋先生么?”宋献策转过头去一看,喜出意外,慌忙前去施礼,说道:
“啊,大公子,没想到在此地拜晤金颜,真是有幸!几天前,弟听说公子已回杞县,正拟将俗务稍作料理,即往杞县尊府叩谒,不想大公子也在开封!”
这位公子拉着宋献策的手说:“弟上月拜家岳母汤太夫人之寿,来到汴梁住了半个多月。回去之后,因为红娘子的一件事情,于前天又来汴梁。”
“可是那个跑马卖解,以绳技驰名江湖的红娘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