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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原来已经不把我当成丁家的后代,如今却来认亲,把我当成了你们丁家的宝贝看待。唉,你只知要钱,可知我过的什么日子!原来你们常讲的三纲五常,忠孝节义,都是假的!”
她重新将徐以显讲的话回想一遍,更觉得他的话有道理。人都是为自己,为争名争利随时都要坑害别人。官杀民,富杀贫,有权有勇的杀无权无勇的,得志的杀不得志的……她想起来人们常说的“不奸不毒不丈夫”,确实如此,吃亏的都是老实懦弱人!于是她为着自己和儿子的富贵前途,决定按照军师的话做,别的暂时不想了。
听见献忠的脚步声,丁氏心头狂跳,机械地站起来。看见献忠一进来就往楼上走,她慌忙说:
“楼上收拾得很好,你不用上——上去看了。”
“那么你叫我回来做什么?”献忠在她的嫩脸上摸了一下,乜斜着眼睛说:“一时不看见咱老张,就想得你坐立不安?”
她推开献忠的手,不知说什么好,简直有点后悔把献忠请回,可是,既然下定狠心,怎能三心二意?她使个眼色叫丫环们出去,然后一声不响地走进里间,揭开锦帐。她本来打算叫献忠同她一道坐在床沿上,却自己心一慌,腿一软,先坐下去,让献忠立在她的面前。献忠看见她的神色异常,颇为诧异,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问:
“乖乖儿,出了什么事?”
她望着他的眼睛,呼吸急促,紧紧地抓住献忠的一只大手,原来准备了许多话,却临时想不起来,只是吃吃他说:
“大帅,你把李闯王杀了吧!你不杀他,他日后就会杀你!”
张献忠甩脱了她的手,吃惊地望着她,抓住大胡子在手中揉着,过了片刻,严厉地问:
“是老徐刚才来过?”
丁氏感到献忠的脸色可怕,只把头点了一下,不敢出声。
“人家有了困难来投朋友,咱怎好乘人之危,就下毒手、我不干!”
丁氏觉得完全无策了,忽然抓住献忠的袍襟,哽咽说:“大帅,你不替你自己日后着想,也该为我,为你的孩子着想啊!”因为提到她自己和孩子的前途,她真的忍不住滚出泪来。
献忠望望床上的婴儿,想起来王又天昨天替他父子批八字的事。自从十年前起义以来,曾有个少人说他日后会得天下,王又天只是重新说出了别人说过的话,所不同的是王又天的名望很大,连总理熊文灿都待如上宾,他的话特别能打动献忠的心。此刻回想着王又天的话,三四年来对自成的忌妒情绪忽然在献忠的心上活动了。
“妇道人家,这样的事用不着你们多嘴!”献忠说毕把手一甩,快步走了出去。
尽管献忠用的是责备口气,但丁氏却看出来献忠的心中有几分同意了。过了片刻,她又觉得对献忠的口气捉摸不定。她的心头很乱,也很恐怖,一会儿好像楼上马上就要杀死李自成或李自成拔剑抵抗,互相砍杀;一会儿又像搂上风平浪静,而徐以显来催她赶快命丫头用毒药毒死闯王。一想到徐以显,她就毛骨悚然,她心中叹道:
“这个人竟得到他的信任!同他搭配……”
丫环们忘记给铜灯添油,灯光不亮,一点昏黄的火苗儿在冷空气中颤抖,她觉得绣房中阴森森、黑黝黝的,使她更加害怕。
她突然扑到床上,抱起来婴儿,逃出绣房。丫环们已经进来,看见她神色惊慌,脸色苍白,浑身打颤,以为她受了感冒,赶快扶她坐在火盆旁边。在明亮的灯光下,在四个丫环的包围服侍中,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好了。但是又忽然一惊,望着楼板,小声问:
“楼上有人么?”
“没有一个人。”春兰回答说。
“我听见好像有人在上边走动。”
四个丫头平时都怕狐仙,怕鬼,甚至在晚上提起来黄鼠狼也害怕。听丁氏这么一说,都恐怖地望着楼板,屏气静听。正在这时,从院里传进来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
“好幽雅的一座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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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丫环打起帘子,张献忠同徐以显把李自成让进屋里。丁氏已经躲迸里间去了。献忠把她唤出来,介绍给自成说:
“李哥,认识认识,这是你第八个弟妹。怎么,还俊俏吧?”
李自成比献忠长几个月,按照自古传下来的老规矩,兄长是不能在弟媳妇面前开半句玩笑的,朋友间也是如此,何况自成又是个比较严肃的人,所以当时感到有点窘,无话回答。幸好丁氏匆匆地向他福了一福,羞得满面通红,一转身逃进绣房。张献忠乐了,拈着长胡须哈哈地大笑起来。
他们正要上楼,马元利来了。马元利同李自成从前也很熟,今晚因留在察院照料,没有机会来奉陪接风酒宴。他同自成见过礼,寒暄几句,就把一个红纸礼单呈给献忠。献忠紧皱粗眉,握着长须,把礼单细看一遍,抬起头来问:
“不能再少一些?”
“我同林大人的两位亲信幕僚琢磨很久,这一股子脓,疼是疼,恐怕要出,林大人跟他的左右,这次来谷城,不把胃口填饱恐怕不会离开。”
献忠带着怒意他说:“请他赶快滚还不容易?”
“当然容易。在谷城故意搞点儿小乱子,就会把他吓跑,可是咱们现在还得打鬼就鬼,腊月二十三打发老灶爷上人,用灶糖粘住他的嘴,让他上天后不能说坏话。大帅,你就忍口气,也忍点疼,全当是打发灶君上天吧。”
献忠沉吟说:“这么算下来,光送礼也得五千两银子以上。只是,这一颗大珍珠不好弄到……”
马元利笑着说:“听林大人的一位亲信说,这是四姨太太亲口说出来的,不好拒绝。她原想要一颗祖母绿,后经我再三说明咱这里如今没有,才改成大珍珠。”
“操他们的祖宗八代!”献忠轻轻地骂了一句,就往里间去了。
李自成完全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在心中暗笑说:“你玩假降这一手,玩来玩去,现在可尝够了好滋味!”同时他更觉得自己来得恰是时候,不怕献忠不听从他的劝说。为着避免打听,他不再同马元利说话,背过身去,打量着屋中的高雅布置。家具都是捕木的,式样古雅;墙上挂几幅名人字画,一张三弦,一管紫竹玉屏萧,萧的尾端带有杏黄色的两条丝穗子,上边用一块小小的汉玉坠儿馆着。他的眼光扫到山墙上,看见了一副装裱考究的红纸洒金对联,上写着颜体行书,十分雄劲和奔放:
柳营春试马
虎帐夜谈兵
他知道柳营是用的西汉名将周亚夫的典故,觉得这对联很合乎献忠的身份。看看落的下款,是题着“谷城徐以显彰甫拜书”。今晚看见献忠的军师,他对这个人的印象不怎么好。并没有什么根据,只是凭着他的人生阅历,朦胧地觉得徐是个阴险的人。但徐以显的一笔颜体字他觉得不错,增加了对这个人的敬意。
正当他欣赏徐以显书法的时候,他听见是献忠的八夫人小声赌气说:
“你们近来给大官儿们送礼,总是来挤我,把我当成个出血筒子,上月你们拿走我的一块祖母绿去给总理的小姐送礼,今晚又来要我的大珍珠。我不给!”
张献忠走出来,没有生气,无可奈何地对马元利笑着说:
“这个礼单放在我这里,咱们明天再商量吧。”
马元利一走,献忠就把自成请到楼上去,并对徐以显说:
“老徐,你也上楼来谈谈吧。”
徐以显赔笑说。“我还有事,不能奉陪闯王啦。”
献忠也不勉强,说:“你是忙人儿,随你的便。”
李自成对徐以显拱拱手,随着献忠上楼了。徐以显小声对春兰说:
“请夫人出来,我跟她说句话。”
丁氏从里间抱着婴儿出来了。她以为徐以显要问下毒药的事。但徐以显不再提这件事,因为他后来想,不得献忠同意决不敢下此毒手。献忠的脾气他很知道,一旦动了火,他的头就保不住了。
“夫人,你跟大帅说了么?”他小声问。
“说了。”
“大帅怎么说?”
“他不许我多嘴。看他的神气,他心里有些肯。”
徐以显轻轻点了一下头,没有说别的话,转身走出,他已经想好杀害李自成的新办法,用不着丁氏了。
李自成一到楼上,看见放着许多书架子,上边摆满了书,简直发呆了。他用眼睛扫着书架子,问:
“敬轩,这是个藏书楼么?”
“不是,不是。这些书都是方岳贡家的,官兵糟蹋,咱的弟兄也糟蹋,有的烤火啦,有的垫马棚啦。后来方岳宗请我帮忙,下令不准再糟蹋这些书,把已经散失的也收集起来,搬到这座楼上藏起来。这楼同咱们吃酒的花厅都不是方家的,同方家是紧邻,我把两家宅子打通啦,还开了一道月门。你看,你在这里住,不会有人打扰吧?”
“这地方确实清静。”
“只要你不嫌招待不周,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吧,决不会有风吹草动。”
自成笑着说:“八弟妹住在下边,自然闲杂人不敢进来。”
他们在靠近火盆的八仙桌边坐下。桌上放着一个霁红官窑梅瓶,新插了两枝红白二色的腊梅。春香来替他们倒了两杯茶。献忠一挥手,她赶快下楼了。献忠是一个不喜欢安静的人,更不喜欢稳重地坐下谈话。他站起来走到自成的身边,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嘻嘻地笑着说:
“哎,李哥,你不如跟着咱老张投降朝廷吧,何必天天奔波?”
自成转过头来,看看献忠。看见他的狡猾的笑容,猜不透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不管献忠的话是真是假,他把身子往椅背上猛一靠,头一仰,回答说:
“啊,不行,决不投降!”
“好家伙,已经‘赔了老婆又折兵’,还不服输?”
“胜败兵家常事。没有败,也就不会有胜。自古起义,哪有一帆风顺的?”
“好我的哥,你难道打算丢掉几次老婆孩子?我看,还是受招安吧。”
自成笑一笑,说:“要是只打算一家团聚,死在老婆床头,咱们起初就不必造反啦。”
“你真的不肯洗手?”
“既然造反,不反到北京城永不罢休。”
献忠瞪着眼睛在自成的脸上注视一阵,又在自成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一下,大声说:
“好样的,我就猜到你一定不服输,也不泄气!”随即哈哈地大笑起来,坐回原位。“李哥,咱们打开窗户说亮话,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我想听听你的主见。”
“听我的主见?”张献忠狡猾地挤挤眼睛,拈着大胡须说:“咱老张已经受了招安,也算是朝廷的人啦。咱们分了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你怎么好听我的主见?”
“敬轩,咱们说正经话,别开玩笑啦。我这次来看你,就是要跟你谈谈今后我们应该怎么办。”自成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很慢。停顿片刻,见献忠一直含笑地盯着他,老不做声,他接着说:“从前官兵的力量比如今大,可是因为咱们十三家拧成一股绳,齐心作战,把官兵杀得顾东不能顾西。这两年,咱们十三家分成几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