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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中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大声说话,连走路都是轻轻的。一个亲信的值夜武官,手按剑柄,坐在正厅檐下,一点响动也不出。刘宗敏很想赶快人睡,但是想起李自成告诉他的军情,不觉忽地出了一身冷汗,再也没有睡意了。他想着敌人一路长驱直人,水路已经占领了仙桃镇,陆路也到了孝感附近,大概几天之内就会抵达武昌。又想着李自成对他说的几句不可告人的私话,心中更加烦恼。不住地胡思乱想,不觉已打了三更。刚要矇眬人睡,中军忽然轻轻进来将他叫醒,禀报说:“军师前来,有要事相商。”
刘宗敏猛地一下坐起身,一面披衣下床,一面说道:
“快请军师,快请!”
刘宗敏将来献策迎进套间,在灯下隔着茶几坐下,赶快问道:
“老宋,你半夜前来,是有什么紧急大事吗?”
宋献策小声说:
“捷轩,强敌一天比一天逼近,圣上似乎已方寸无主,精神状态大非昔日可比。你身为大将军,代皇上统帅诸军,国家存亡,系于一身。明日皇上要召集御前会议,决定战守大计。你有何主张?”
刘宗敏说:
“我今日劳军回来,听圣上说明日上午要开御前会议。你主张坚守武昌、汉阳,与敌一战,圣上对此很是忧虑。”
“是的,我看出来了。可是除了固守,还有什么法子好想?”
“老宋,我也认为应该在这儿固守啊!可是目前咱们的军心如此不稳,能守得住么?”
“守不住也得守。因为除了这里,我们再无处可去呀!”
“是呀,是存是亡,就看我们能不能在武昌挡住敌人的进攻了。”
“正是此话。倘若在武昌不能立足,以后的事情就不敢说了。”
“老宋,目前的处境十分险恶,你我都很清楚,大小将领们也很清楚,圣上心中更是清楚。敌人是轻装追赶,我们是携家带眷,顾打仗,还得顾妻儿老小。咱们剩下的将士,差不多都是陕西人。少数不是陕西的,也都是北方人。一到了南方,人地生疏、言语不通不说,就连东西南北也分辨不出来。加上不服水土,得各种病——特别是拉肚子的不少。再说——他妈的,这里到处都是稻田、湖泊、河流,就没有干地,没有大路,脚下老是泥呀水的,夜间蚊子成堆,行军时蚊子打脸。到处筹粮困难,四面皆敌,莫说再打败仗了——老宋呀,单只说继续再往东南退兵,要不了多久也会人马溃散。皇上自己很忧愁,对我说出了很不应该说出的话。所以我从行宫出来,心中十分沉重。我是国家大将,你是军师,可怎么好呢?国家存亡,你我都担着担子啊!明日御前会议很要紧,你得想法劝皇上决计固守才好。”
宋献策走到外面,挥手使在檐下值夜的将校往远处回避,然后回到刘宗敏面前,用极小的声音询问:
“捷轩,皇上说了什么话?是要你自己往别处去吗?”
刘宗敏摇摇头:
“不是。我除了战死,为皇上尽忠沙场,能往哪儿去呢?”
“那么,皇上对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刘宗敏忍了一忍,终于说道:
“他说如今将士们不肯散去,是因为他还活着,可是迟早有一天会散去的。”
“皇上说出这话,也没有什么可怕。倘若你我处在他的地位,也同样会有此担忧。”
刘宗敏又忍耐片刻,接着叹一口气,悄声说:
“他说:‘我是大顺皇帝,不能投降敌人,敌人对我也非捉拿杀害不可。至于大小将领,只要离开我,愿降清,愿降明,都可以保住一条性命,保住妻子儿女。’我一直在想,他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此话……”
宋献策没说下去,他想着皇上的话里分明有不得已时将自尽的意思。他又想到三年前的一天,皇上读《资治通鉴》,读到黄巢败亡后的情况时,曾经深为感慨,掩卷沉思良久。后来在闲谈中曾对他谈起:黄巢在狼虎谷自刎未死,被他的外甥林言斩首,又斩了他的兄弟和妻子七人,携首级向唐朝的武宁节度使时博投降,中途被沙陀人夺去,连林言的首级也砍掉,一起献给时博报功。李自成感慨地说:
“黄巢何曾料到,一旦失败,众叛亲离,连他自己的外甥也对他下了毒手。自古英雄末路,实在可悲!”
宋献策从今天李自成对他和刘宗敏所说的话,联想到三年前皇上读《通鉴》时所发的感慨,心里更加明白事情的可怕,也更感到自己三更半夜前来叫醒汝候的必要。他在心里说:
“要不赶快帮助皇上拿定主意,大事将不堪设想!”
刘宗敏见来献策只吐出两个字便不再说下去,忍不住问道:
“老宋,据你看,咱们能不能凭着武昌、汉阳一带的地利,杀一杀敌人的威风?”
宋献策说:“我正是为着此事才半夜三更前来找你。恐怕我大顺朝的生死存亡,就看这一步棋了。”
刘宗敏说:“一年来步步失利,没有打过一次胜仗,连陕西老家也失去了,无处可以立足。到了今日,献策呀,人心已经散了,人们都害怕同敌人打仗,谁也不去想着如何固守武昌,打败敌人,只想着如何避敌,如何先走,如何保住性命和家小。你说,如何能够使人心振作起来?”
宋献策说:“目前最要紧的是鼓舞士气。有了士气,就可以凭险一战,挫敌锐气。哪怕是一次小胜,也可以略微恢复士气,然后才能积小胜为大胜。”
刘宗敏点头说:“眼下靠赏赐不顶用,何况我们也没有法子再弄到很多的银两。军师,你有什么法儿鼓舞士气?”
“侯爷,目前时机紧迫,且不必为长远打算,只求在数日之内,敌人来到的时候,大家能够上下齐心,努力一战,获得小胜,大事就有转机之望。至于长久之计,以后再说。”
刘宗敏点头说:“你说得很是。你想出了什么法儿没有?”
宋献策探身向前,刘宗敏也探身向前,两个人的头挨得极近,宋献策用极低的声音说出一计。刘宗敏听后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点头,又觉心中略微不安,不觉问道:
“老宋,你是军师,这事何必找我商量?”
“目前人心颓丧,遇事多疑,与往日全不相同,连圣上也不能免。别人怀疑不打紧,我怕圣上责我以欺君之罪。我死不足惜,大事从此更不可收拾,所以我想来想去,先来同你大将军汝侯爷说明,使侯爷知道我为君为国苦心,这一计方可有用。”
刘宗敏笑笑,说:“你是读书人,你当然知道,前朝古代众多的‘谶记’,有几个是真的?都说汉高祖斩白蛇起义,我就不相信那是真的。皇上不是糊涂人,一定会明白你的苦心。请放心,就这么办吧。”
近四更的时候,李自成又将宋献策和刘宗敏叫去,原来是孝感已经失守,刘芳亮停留在汉川到孝感一带,没有用了。他们商量之后,立刻派人命袁宗第到汉川接防,同时命刘芳亮火速将人马向黄冈撤去。一定要守住黄冈,免得敌人从黄冈截断长江,包围武昌。
李自成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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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是四月二十日,大约在辰时前一刻,便有几十名重要将领,包括那些地位较高但手中无兵的总兵一级的将领如左光先等陆续来到行宫,在正殿前两边的厢房等候。过了一阵,传呼万岁已经升殿,众将领立即起立,准备进人殿内议事。今日不是上朝,而是御前会议,所以午门不鸣炮,阶下不奏乐,院中没有仪仗。众将领由刘宗敏、宋献策率领,鱼贯进人殿中,按等级分班,向李自成行礼之后,肃然坐下。
李自成尚未说话,来献策忽然从班中出来,到李自成面前跪下,说道:
“陛下,在议事之前,微臣有重要陈奏。”
李自成吃了一惊:难道敌人又近了么?可是看见宋献策面带喜悦神色,就问道:
“军师有何陈奏?”
宋献策说:“臣连日观望天象,占候望气,有一祥瑞,臣已经看了三天,今天不能不赶快奏闻。”
李自成心中一喜:“有何祥瑞?赶快说出!”
宋献策说道:“每日天将明的时候,臣就出来,向天上仔细观看,都看见东方有一片紫气,冉冉上升,到武昌城上变为五色祥云,历久不散,直到太阳出了很高,才慢慢散去。今日臣又站在院中观看,果然是天降祥瑞,特向圣上禀明。这是圣上得天眷顾,必然转危为安,复兴大顺之象,臣不能不向陛下恭贺。万岁!万岁!万万岁!”
许多人都感到诧异,但又不能不相信,也有人认为是军师又出的什么花样,正不知是不是要跪下恭贺,忽然看见刘宗敏已经跪下,大家只好一起跪下。刘宗敏说:
“这确是天降祥瑞,是大顺复兴之兆,值得向皇上恭贺。”
他首先喊了一声“万岁”,众将领也就跟着一起山呼万岁,然后叩头起身。宋献策又跪下说道:
“既然天降祥瑞,请陛下立即将江夏县改为瑞符县,昭示军民。”
李自成一直面带笑容,静静地听着。
刘宗敏也催促道:“军师建议很是,可以将江夏县改为瑞符县。”
李自成点头说:“改就改吧,今日就改。”说完,正要讨论军事,忽报王四在宫门求见。大家听了都觉吃惊。李自成立即召见。王四进来,面目憔悴,衣服十分狼狈,跪下说道:
“小臣死罪,未能早日脱身。今日来见陛下,请皇上不要担忧,左良玉已经在九江船上病死,左军已经群龙无首,不攻自破了。”
李自成赶快说道:“王四,你起来,有话坐下慢慢说。”
王四继续说道:“左良玉死了以后,左军全由左梦庚统率,要下南京。南京方面派黄得功等将领扼守芜湖、获港,使左军不能东下。如今左军暂时停留在东流县境内的大江中。小臣自己乘着混乱,只身逃出左营,其间幸得柳麻子柳敬亭给了许多帮助。柳麻子告诉我:‘宁南侯死了,你看这大军乱糟糟的,说不定会投降胡人。我也正准备离开。你也走吧,我已经在平贼将军面前说了,不如放王四将军回到闯营去,向闯营说明你无意再回武昌,也请他们不要东下。但左梦庚说,王四可以走,就是不准他将我的妹妹带走。王四将军,你看这事……’后来,柳麻子又给小臣想法弄了一支令箭,左梦庚睁只眼合只眼,小臣就一个人逃了出来。”
李自成问道:“左小姐现在何处?”
王四说:“小臣已顾不得管她。生死有命,随她去吧。”
李自成又问道:“满洲人风闻要去南京,现在也不知到了哪里?”
王四说:“听说满洲人由叫作豫亲王多铎的率领,也就是进攻潼关的那一支人马,从商丘直奔扬州,大概现在已经在围攻扬州。如今扬州兵力单薄,一旦失陷,这一支满洲兵就会从镇江一带过长江,去取南京。”
李自成看见王四十分劳累,又黑又瘦,简直不像原来的王四了,说道:“你先下去休息吧,以后就留在朕的身边。”
王四叩头退出以后,刘体纯来了。李自成立刻召见,问道:“今日各路消息如何?你这速奏闻,以便同大家议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