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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尔衮到北京以后,采纳了一些汉族文臣尤其是范文程和洪承畴的建议,接连发出谕令:凡是投降的明朝官吏,一律照旧任职,立功的官升一级。这样,一些在野大臣,有的是同阁党有牵连的,有的是贪污犯罪的,有的是降过李自成、授了高官的,有的是因朝中门户之争而丢了官职的,不管什么人物,只要有人推荐,多尔衮就马上任命;有的人因为确有声望,则给予重要官职。像涿州的冯栓,因阉党的关系,废居家中,如今也做了内院大学士。满洲文臣中有不少人对此私下纷纷议论,但没有人敢对多尔衮公然说出。新降的汉人中倒有一个文臣,名叫柳寅东,现任顺天巡按御史①,他出于对新主子的一片忠心,也知道满洲文臣中对多尔衮的用人有不少议论,就给多尔衮上了一封“启”,其中有几句很恳切的话:
①顺天府管辖北京城郊及周围五州十九县,其地位等于一个重要行省故清初因袭明制,特设巡按御史,不久废除。
近见升除各官,凡前犯赃除名,流贼伪官,一概录用。虽云宽大为治,然流不清,奸欺得售,非慎加选择之道,其为民害,不可胜言!……
一天,多尔衮在武英殿东暖阁召集满汉大学士等商议军国大事,满汉吏部尚书也参加了会议。多尔衮先问他们对柳寅东的建议有何意见。满汉大臣中有人赞同柳寅东的意见,有人在揣度摄政王的心思,不肯说话。多尔衮就问洪承畴。洪承畴因为自己也推荐了一些人,其中包括阉党的冯铨,所以也不肯多说话,只说:
“柳寅东的建言不无道理,但此系非常之时,不能在用人上过于讲求‘正本清源’四字。近来范学士常同臣议论此事,都是同一个想法。”
多尔衮立刻转向范文程,问他有什么意见,范文程侃侃而谈,谈到目前用人不必讲究“正本清源”的话,要讲究对开国创业有没有帮助。他先从汉高祖谈起。汉高祖用人只讲究能帮他打天下,不讲小节。像陈平这样的人,有人在汉高祖面前说他的坏话,但是汉高祖依然重用陈平,得了大济。汉武帝用人也不讲究细行。曹操下数“令”征求治国人才,不论出身,也不顾小节。范文程平日十分留心历史上的治乱往事,明白如何用人是目前清朝开国建业的极其重大的问题,所以趁此机会,从西汉讲起,一代代讲下来,一直讲到朱元璋的用人之道。他不愧是清朝的开国名臣,引古证今,切合时势,颇为精辟。最后,范文程说:
“目前,我大清初进中原,天下未定,只要能帮助我大清平定天下,就不妨录用。有功者破格升赏。投降之后,如再犯法,严加治罪。”
多尔衮听了以后,连连点头,哈哈大笑,立即命笔帖式将这些话都记了下来,又命按照他的意思给柳寅东下一道谕示。笔帖式先用满文起稿,再译为汉文,经范文程看过,略加润色之后,即命誊写在一张黄纸上,然后盖了摄政工的印玺,即日发出。这道摄政王谕有几句重要的话,足以表现清朝开国时的用人政策:
经纶方始,治理需人。凡归顺官员,既经推用,不必苛求。此后官吏犯赃,审实立行处斩,鞭责似觉过宽。自后问刑,准依明律。
谈了用人政策之后,话题就转到重大决策上。一个重大问题是关于迁都北京的事。近来他已多次将满蒙汉诸王、公、贝勒、贝子等召到武英殿秘密商议,不久还要召集一次王公大臣会议,正式宣布迁都北京。他现在也懂得一些汉族的说法,这叫做“定鼎燕京”或“定鼎中原”,以后真正的清朝就在中国开始了。众王公大臣会议之后,就要派专使去盛京迎驾。现在要加紧迁都的准备,要赶快将李自成临走时烧毁的宫殿修好,一时修不好的宫殿也要加紧准备,重新修建。
第二个重大问题是如何对付南京方面。南京方面另立新主,看来势在必行。他必须趁热打铁,派兵进取江南,决不允许南京新立的朝廷站稳脚跟。他自从进关以来就宣扬清兵的宗旨是平定中原,统一四海;它的江山是得自“流寇”之手,而不是得自明朝之手;它是为明朝报君父之仇来的,所以明朝臣民包括各处藩王都不许再另立君主。他已经用他摄政王的名义给南京的兵部尚书、在扬州督师的史可法去了一封书信,现在正等待南方消息。
第三个重大问题是继续剿灭“流贼”的事。已经决定目前暂时休兵,到炎热过后,秋高马肥,再命英郡王阿济格从长城外向西进兵,先夺取榆林、米脂、延安,然后进攻西安;命豫郡王多铎远征江南。倘若李自成又召集人马,敢于同大清对抗,多铎远征江南的大军就暂缓向南,先从怀庆府南下,渡过黄河,进占洛阳、陕州、潼关,与阿济格两路配合,互相合力,一举把李自成彻底消灭。
这样讨论之后,大臣们就从武英殿叩头辞出。多尔衮一个人留在东暖阁继续思考。他不禁想到几日内福临小皇上和宫眷们就要从盛京来到燕京,他自己的全部家眷也要来到,不由得满怀喜悦。他自己的摄政王府也正在修缮,以后的日子就不像现在这样兵马倥偬,一天到晚连一个令他满意的女人也没有。忽然,永福官庄妃的影子又在他的眼前出现,他仿佛看到了她那似乎有情又分明庄重的神情,那对他深情望着的眼睛,听到了她说话时十分动听的声音……她不但会满语,而且会汉语,识汉字,真是了不起的女人啊!每当想起她的时候,他总不免为她的年轻美貌而心旌动摇,此刻又是这样。他赶快收敛起这种胡思乱想,重新思考用兵西安和南京的大事,思考如何修复宫殿、如何迎驾、如何确定留守盛京的人员。这些事在平常时候他可以一个一个冷静地思考,而这时他的心中很乱,许多事一古脑儿涌上心头,使他不能有条有理地思考下去。过了片刻,他又不能不想到女人的事。他知道自从他下了严禁私藏宫女的命令以来,已经三天了,据禀报已经查到了六七十个宫女,尚未完全查清。查清之后,一部分宫女将赏赐满洲八旗官兵,一部分将仍回宫中。他听说李自成很宠爱一个姓窦的宫女,那宫女不但容貌美,而且粗通文墨。李自成离京时并没有将她带走,为什么尚未查到?他心中不高兴地说:
“一定得赶快替我查到,送进宫来!”
李自成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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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五月初四日,李自成来到了真定。他的伤势并不很重,只是当中箭的时候,恰好马失前蹄,所以从马上栽了下来,经过两天来的医治,伤势已开始好转。他不能骑马,但也不愿坐轿,亲兵们就用一把圈椅绑两根竿子,每端再绑一根横竿,像轿子一样由四个人抬着。圈椅上搭一个用黄缎子扎的篷,一则表示他是皇帝,二则也可遮一遮烈日。这样抬着走,既比轿子风凉,又可看清楚行军中的人马情况。
将近真定城外时,城内哄传圣驾将至,将领们、官员们赶快出城,等候接驾。但见黄尘迷天,自北而南,队伍很不整齐,而且几乎每十个将士中夹杂有两三个伤员。
李自成没有进城,在城外关帝庙中暂时休息。他心中一直压着疑虑,担心敌人继续追赶。如继续追赶,当他进入固关的时候,敌人会不会趁着混乱,冲进固关?这种事在军事方面并不是没有先例。崇祯十五年秋天,孙传庭同他作战失败,奔回潼关,他就命李过率人马混在孙传庭的队伍中一起冲进去,把潼关占领了,而孙传庭也在一阵混战中被杀死。如今他在山海关打了败仗,在庆都又打了一个败仗,士气差不多已经没有了,这样仓皇奔往因关,倘若吴三桂的人马也换成大顺号衣,随着冲进城去,后果不堪设想。这么想着,他的心情十分沉重。刘芳亮等大部分人马在最近几天的两次战斗中损失很重。还有一部分人马驻扎在从真定往南直到豫北一带,弹压叛乱,征集粮饷。刘芳亮手下只剩了一千多人。李自成已经两次火急下令给陈永福,要他派兵出固关接应。但他知道陈永福自己必须镇守太原,不能轻易离开,到底能派多少人马出固关来迎,他心中毫无把握。
当天在关帝庙中匆匆地开了一次紧急的军事会议,参加的人除牛金星、宋献策、李岩、刘芳亮外,刘体纯也被破例地叫来参加了。会议上他们分析了敌兵的情况。现在看来,追兵确实人马众多,十分能够打仗。而且比在山海关作战时又增添了新的人马,说明多尔衮几乎已把全副兵力都使用在追赶大顺军上,要将他李自成一战消灭在从庆都到真定一带。幸而他退得快,并没有被困住。如今到了真定,从这里往西去,道路崎岖,地势险恶,只要固关能够守住,多尔衮想将他消灭,看来已经办不到了。
现在他们最担心的是豫北。如果清兵下一步进攻河南,两路围攻陕西,一路从固关进兵,一路从怀庆府渡过黄河,从南边进兵,关系十分重大。何况失去了豫北、山西,敌人就可以占领河东,大势也就不好收拾了。怎么办呢?要不要派刘芳亮去死守豫北?商量的结果是不让刘芳亮去。如今陈永福在太原,人马不多。中央各衙门已经奉命都退往平阳,李自成也预定将驻跸平阳。这样,必须有一支人马到晋中去安抚所占之地,镇压反侧,使在平阳的朝廷平安无事。所以对于豫北三府的事只好不管,先让刘芳亮立刻带自己的一千多人,另从溃败的军队中抽一千多人,一共三千人马火速从固关西去,在平阳以北等候。商量之后,李自成又命人火速向陈永福传下紧急密谕,命他不管如今在太原周围是什么人的兵马,火速派出一部分,出固关前来真定,还要在固关准备好死守关城,免得敌人乘混乱进入山西。
刚刚议完此事,吴汝义进来禀报,说从前挖李自成祖坟的那个米脂知县边大绶已经在任丘家乡捉到,押来真定,现在关帝庙外等候处置,看是斩首还是凌迟处死?
李自成听了之后,心中迟疑,好久没有说话。崇祯十五年秋天,当他得知祖坟被边大绶带人去一个一个挖开,将骨头抛撒在地上时,他曾根得咬牙切齿,决定有朝一日得了天下,不但要将边大缓千刀万剐,而且要把他家族五服内的男女老幼斩尽杀绝,一个不留。可是近来他的心情开始变了,所以当刘芳亮的人马占领冀中这一带时,他下令将边大绶从任丘县提来,但对边大绶的家人亲戚,一概不许加害。当时他想只将边大绶一个人斩首算了。可是今天边大绶捉来了,从任丘带到真定,又带到关帝庙门前,只等他一句话,就要斩首,他的思想却又变了。他想,当初边大绶在米脂掘其祖坟,撒骨扬尘,也是各为其主。边大绶那时是明朝的知县,食明朝的俸禄,陕西总督汪乔年要他这样做,他不能不这样做。汪乔年也是得了崇祯的密旨才这样做。同时他又想道,杀一个边大绶,救不了当前的局面;不杀,对于整个大局也没有什么坏处。特别是他还想到,四月二十九日,在武英殿登极时,他曾向普天之下发布大赦诏书,诏书中说得明明白白:四月二十九日以前,一切罪犯,除非是杀害自己父母的,不管犯的什么罪,一律赦免,既往不咎。四月二十九日以后,如若再犯,必定依法严究。他的诏书上写得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