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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极大典之事,请恕侄臣死罪,不妨推迟一步。”
李自成听到李过建议他推迟登极大典,登时脸色一寒,心中一震。但忽然镇静下来,李过是他的亲侄儿,对他怀着无限忠心,这建议不可不认真思忖。然而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想着顾君恩必有妙计解此难题,随即向顾君恩问道:
“再推迟登极大典将动摇朝野视听,也会大失三军将士之望。顾学士,你有何更好主张?”
顾君恩站起来说道:“臣以为,一面大军东征,不可迟误,一面如期举行登极大典,以正天下视听。此二事并不相传,可以同时进行。陛下以为然否?”
虽然在李自成看来,顾君恩的建议不无道理,但是他看见李过和刘宗敏都在摇头,分明是极不赞成。他们是大顺朝中极其重要的两位大将。李自成不能不重视他们的态度,随后向刘宗敏说道:
“捷轩,你说出你的主张!”
刘宗敏很不满文臣们的态度,傲慢地瞟了顾君恩和喻上猷一眼,仍然坐在椅子上,冷然说道:
“陛下,可以请文臣们各抒高见!”
李自成说:“不,你说吧。你在我大顺朝位居文武百官之首,一言九鼎。虽然要大家各抒己见,可是孤等着你一槌定音。”
刘宗敏从椅子上站起来,魁梧的身子,骨棱棱的眉头流露出坚定刚毅的神情,突出的颧骨上似乎微微地动了几下。他将两只大手抱拳胸前,用斩钉截铁的口气说道:
“皇上,我们初到北京,脚跟没有站稳,遇到吴三桂与我为敌,这一仗关乎胜败大局,非打不可。臣为打仗着想,有意见只好说出口来,不说出来便是对皇上不忠。”
“你说,你说。孤正要听你忠言。”
刘宗敏继续说:“我军来到北京的人马号称有二十万众,实在说精兵只有六万,连沿路投降的明兵,合起来七万多人。这六万精兵,是我们来到北京的看家本钱,其中有部分将士的士气已经大不如前。吴三挂有关宁精兵三万多,加上新近从进关辽民中征调的丁壮,合起来有四万多人。假若我们将全部六万精兵派去讨伐,留下一万多人马戍卫北京,比吴三桂的关宁兵只多了一万多人。所以这是一次兵力相差不多的大战,也是一次苦战。可是我们必须赶快取胜,不能够屯兵于坚城之下,拖延时日。倘若战事拖延不决,一旦东虏南下,畿辅各地响应吴三桂,对我军十分不利。何况,据刘二虎所得探报,吴三桂在海边屯积的粮草足可以支持半年以上,我们最多只能携带十日之粮,又不能指望附近各州县百姓支援,与我们在河南、湖广各地时情况不同。所以这次讨伐吴三桂,一则是势在必行,二则是全力以赴,三则是必须一战将吴三桂打败。打败了吴三桂,夺占了山海关,然后迅速回师,经营北京近畿,方好立于不败之地,使满鞑子不敢南下,也使河北、河南、山东各地官绅士民不敢反叛大顺。献策,你是军师,你说是么?”
宋献策十分震惊,但在皇上和刘宗敏、李过等都主张对吴三桂用兵讨伐的情况下,他不敢公然反对。不反对吧,又明知用兵不是上策。他站起来说道:
“对吴三桂这样窃据雄关,拥兵抗拒,成为我朝肘腋之患,用兵讨伐,义之正也。但臣仍主持重多思而行。兵戎大事,有经有权,请不要立即决定……”
刘宗敏冷笑说:“献策,兵贵神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倘若拖延不决,一旦吴三桂外与满洲勾连,内有河北、山东官绅响应,公然打出为明朝复国旗号,局势大变,我们再想讨伐就晚了。”
李自成又向牛金星问道:“启东,你平日满腹经纶,对此事必有远见卓识,何不说出你的主张?”
牛金星虽然在心中也主张慎重行事,但见皇上和刘宗敏已经下了决心,他就不敢说出不同的主张了。他恭敬地站起来,向李自成回答说:
“用兵打仗的事,臣不如军师,更不如汝侯。陛下睿智天纵,思虑渊深,诸臣万不及一。如此大事,请陛下不必问臣,断自圣衷可矣。”
李自成转向宋献策问道:“军师,你看,这一仗应该如何打法?”
宋献策回答:“陛下不是询问臣此仗是否应该打,而是询问臣此仗如何打,足见陛下东征之计已定,其他的话都不是微臣所宜言了。但臣忝备军师之职,理应尽心建言,请陛下另行召对,使愚臣千虑之后,再作一次陈奏。”
“也好,今晚孤将在文华殿单独召见你与林泉,诸臣皆不参加。”李自成又转向刘宗敏:“捷轩,你还有什么话说?”
“陛下,对待吴三桂抗拒不降,臣与众武将出于义愤,也为国家安危着想,坚主讨伐,兵贵神速,不要拖延时日。但也知困难很大,非往日同左良玉打仗的情况可比。我军出兵六万,只比关宁兵多一万多人。吴三桂有坚城可凭,粮草不缺,以逸代劳,先占地利人和两条。我军进入北京后已经有一部分土气不如以前,出征人马不多,粮草也少,必须拼死血战,方能取胜。臣请陛下御驾亲征,鼓舞士气,壮我军威。只要将士们看见陛下立马阵后督战,定能以一当十,锐不可挡!”
李自成的心情激动,点头说:“孤要亲自督战,亲自督战!”
刘宗敏又说道:“臣请马上出宫,驰回将军府,连夜分批传呼各营果毅以上将领,秘密下令出兵准备。我大军何时离北京出征,请皇上此刻示知,至迟明日决定。”
李自成想了想,神色更加严重,慢慢说道:“军师原说四月十二日己已是一个大吉大利的日子,倘若万不得已,再改登极日期,出征就定在四月十二日。如今既然对山海用兵紧急,登极大典的事暂不提了,就决定在大军东征凯旋之后登极吧。军师,你以为如何?”
宋献策心中明白,此次皇上御驾亲征,倘若出师不利,东虏又乘机进兵,后果十分可忧。他身为军师,实难附和众议。但是看来谏阻已不可能。在片刻间,他的心思十分为难,不觉向坐在右边的李岩看了一眼。恰好李岩也在看他,分明期望他大胆苦谏。他随即恭敬地站起来,心情激动,含着眼泪,不禁声音微微打颤,向皇上慷慨陈辞:
“臣原是草野布衣,寄食江湖,本无飞黄腾达之志。崇祯十三年冬,陛下携仁义之师,进入豫西,百姓奔走相迎,视若救星。献策平生略明阴阳数术,此时识天命攸归,河清有日,故携秘藏《谶记》,匍匐相投。蒙陛下置之帷幄,待如腹心,命为军师,凡军旅大事,无不言听计从。微臣幸蒙知遇之恩,誓以死报,凡大事知无不言。今日遇此东征大计,事关国家安危,臣实不敢不为陛下慎重考虑,以求计出万全。讨伐吴三桂之事,可否请陛下暂缓一日决定。估计今日有新的军情探报到京。俟臣与副军师根据各方探报,通盘筹议,今晚进宫,面陈臣等愚见,然后由陛下圣衷睿断。况且此次东征讨伐,我之兵力尚嫌不足,而敌之地利,颇优于我。皇上纵然必须用兵,也应该庙谋周详,在出兵前,想出一两着奇计,以智取胜,不能拼死攻坚。还有,倘若猛攻无益,下一步棋该怎么走?……凡此种种,容臣与副军师回军师府认真研讨,今夜入宫面奏。”
李自成觉得宋献策的话也有道理,心情十分沉重,点点头说:“孤已说过,今晚在文华殿召对。这次出兵打仗,实是万不得已。倘若吴三挂公然声称为恢复明朝举兵反我,号召远近,畿辅与山东纷纷响应,我们再讨伐就迟了一步。或者满洲人准备就绪,八旗铁骑南下,与吴三桂联兵对我,那时我们出兵讨伐已经晚了。孤东征之计已定,无须再议,再谏便是阻挠大计。”他瞟见刘宗敏在对他点头,随即对宗敏说道:“捷轩,你立即回首总将军府,分别召集各营将领,传达孤不得已推迟登极,迅速东征之意,命各营赶快准备,于十二日一早随孤东征。至于行军次序,如何部署,你与补之商议,代孤定夺。孤今晚召见正副军师之后,在运筹帷幄方面,他们会助你一臂之力。好啦,大家退下去准备去吧。”
从刘宗敏起,大家依次叩头,肃然退出。
“献策。林泉,”李自成向两位军师叫道,“孤还有话嘱咐!”
宋献策和李岩赶快回身恭立,等候上谕。“你们回到军师府中,献策要为孤此次东征卜上一卦。”
宋献策说道:“古人云:‘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既然陛下已决定东征,就不必卜了。”
李自成说:“当然,十余年来,孤身经百战,往往遇着官军就打,看见有机可乘就打,打不赢就走,并不由卜卦决定。可是这次出师,与往日不同,不妨在出征前一卜休咎。你今晚卜一卦吧。”
“是,臣今晚谨遵圣旨卜卦。平日臣为方便起见,总是用三个铜钱卜卦,今晚将沐手焚香,遵照文王旧制,用蓍草卜卦。”
李自成面露微笑:“好,卿平日卜卦灵验,孤今晚等待你卜一吉卦。”
李岩在西安时曾谏阻李自成急于北伐幽燕,力主用两年时间倾全力经营河南、湖广、陕西和山东各地。李自成不仅拒绝了他的建议,而且心中颇不高兴,本来有意任他为新朝的兵部尚书,也就不再提了。从那次事件以后,他听了宋献策的私下劝告,以后在李自成面前该提的意见少提,以免日久招祸。所以在今天御前会议时候,李岩与宋献策的意见完全相同,但是他在心中巴不得宋献策谏阻东征,他自己却不说话。离开御前出宫,他一直心情沉重,思考着如何挽回皇上和刘宗敏的危险决策。但是他明白自己无力谏阻,宋献策的请求皇上在今晚单独召对也未必能转移皇上和刘宗敏的已定之策。从东华门到军师府的路上,他虽然同宋献策在马上交换过眼色,却因为前后左右有许多护卫的将领和士兵簇拥,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心中暗暗地叹气。
他们策马回到军师府,休息片刻,便同一群常在身边的文武官员共进晚膳。大家看见正副军师大人脸色严肃,猜想到在宫中讨论了重大国事,必定与吴三挂在家书中公然拒降有关,但没人敢询问一句。在宋献策和李岩主管的军师府,不仅办事效率很高,和六政府的情况大不相同,而且绝对不许询问军国大事的重要机密。每次两位军师从御前议事回来,倘若他们不将所议之事告诉左右僚属,大家是不许询问一句的。用李岩的话说,他同宋献策这种对国事的严肃态度就是古人所称道的“大臣出宫不言温室树”。今晚由于正副军师的神色异常严峻,闭口不谈朝廷将如何对待吴三桂拒降的问题,在正副军师周围的气氛也变得大大不同于平日。
晚膳以后,宋献策携着李岩的手走入他单独办公的一个大房间,俗称签押房。他吩咐中军,不许呈送公文的人走进小院,也不许服侍的人站在窗外。然后他同李岩隔着八仙桌,在两把太师椅上相对而坐,端起一杯香茶漱漱口,咽下肚去,小声说道:
“你我深蒙皇上知遇,委以正副军师重任,值此国家根基未固之秋,风云巨变之日,不作犯颜直谏则不忠,尽力苦谏则惧祸,为臣之难,莫过此时。室中别无他人,林泉兄何以教我?”
李岩低头沉默片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