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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成仁也感到不解,说:“难道是李闯王的人马有退走的消息?”
香兰摇摇头:“怕不会吧。李闯王这次围困开封,已经打败了左良玉,更没有官军来救,他平白无故为什么要离开开封呢?”
张成仁也觉得李自成不可能无故退走,便重新把眼睛转向书桌,继续读书。可是他毕竟不能安下心来,不时地听着二门口有没有脚步声,等着霍婆子来向他说说新闻。
过了一阵,霍婆子捧着一包野菜来到了内院西屋,将野菜扔在地上,说:
“这是今天采的一点野菜,你们先吃着吧,明天我还要出城采青。”
香兰说:“俺们自己不出城,累大婶几天天跑很远出城挖野菜,还要分给俺们,实在叫人感激不尽。”
成仁也说:“大婶儿,你这是雪里送炭!”
霍婆子说:“何必说这话?说了倒觉得你们把大婶儿见外了。十几年的老邻居,有困难互相关顾,这是正理。何况你们上有老的,下有小的,不像我死活都是一个无牵无挂的孤人儿。”随即她使个眼色,对招弟说:“招弟,你带着小宝到上房找奶奶去玩。快去吧,我在这里要跟你妈说几句话。”
招弟胆怯,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轻手轻脚地离开了。小宝恋妈不肯离开。霍婆子对他说:
“小宝,你去吧,你去玩一阵,明天你霍大奶回来,给你带多多的野菜,青的野菜。”
张成仁和香兰见霍婆子要把两个小孩撵走,知道必有要紧话说,便也哄小宝快到上房去玩。小宝无可奈何地离去了。
霍婆子一看面前没有别人,忽然问道:“你们猜一猜,我今天碰见谁了?”
成仁和香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感觉这题目没头没脑,不知从哪儿去猜。霍婆子心中高兴,又催他们:
“你们猜呀,你们一定能猜到的。”
张成仁忽然想起,以前听霍婆子谈过,她娘家有一个哥哥,是她惟一的亲人,十年前从家乡洛阳出外逃荒,以后就杳无消息。于是问道:
“你可是遇到你那位失散的哥哥了?”
“不是的。你再猜。”
这时,王铁口笑眯眯地走进房来。看他的神气,好像他什么都清楚。张成仁赶快问道:
“王大哥,你今日没去相国寺院中摆摊子?”
“上午去摆了一阵。下午见你王大嫂身子很不好,身上发烧,头也晕,所以我留在家里照料她。”
成仁又说:“刚才霍大婶叫我们猜她今天遇到了什么人。我猜她遇到了多年不见的哥哥,她却说不是的。铁口,这别人的心事你是最有办法的,你猜猜吧。”
王铁口捻着胡须,轻松地微笑着,那神气是说,他不需要猜,已经全知道。香兰也耐不住了,说:
“王大哥,你到底知道不知道,大婶儿遇着谁了?你要知道,赶快告诉我们,别让我们瞎猜啦。”
王铁口笑道:“很新鲜,霍大婶已经对我说了。”
张成仁忙问:“谁呀?”
王铁口望望门外,又望望他们,这才凑近身子,极其机密地说道:“霍大婶遇见了李闯王和宋献策!”
张成仁夫妇简直惊呆了,张嘴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尤其秀才,把眼睛瞪得老大,望望王铁口,又望望霍婆子,简直不敢相信。过了一会儿,他向霍婆子问道:
“大婶儿,你是老远地望见他们?”
霍婆子说:“老远地望见还值得说?清清楚楚,三对六面!”
香兰说:“我的天呀,你跟他们三对六面,不害怕么?怎么会遇到的?”
霍婆子小声说道:“我采青到了大堤上面,忽然从大堤西面上来一群骑兵,中间两匹大马,骑着一高一矮两个头目。那匹青灰色的战马上骑的是一个大个子,穿着箭服,戴着草帽,高鼻梁,浓眉毛,眼睛大大的,很有神,左眼下边有一块小小的伤疤。那匹枣红马上骑着一个矮子,虽说矮,器宇却很轩昂。我一看就觉得十分面熟,好像是在哪里见过的,一下子却想不起来,后来我忽然明白,啊,这不是从前在相国寺卖卦的宋矮子绰号叫宋孩儿的那个人么?现在他是李闯王的军师了,我的天!人一混阔,神气大不一样!唉呀,我明白啦,那个左眼下有伤疤的就是李闯王!决没有错!”
香兰忙问:“大婶儿,你害怕么?是不是吓瘫了?”
霍大婶笑着说:“不害怕才怪哩!像咱这样的小百姓,看见芝麻子儿大的官都害怕,何况是在大名鼎鼎的李闯王面前!你大婶儿是碰上啦,想躲也躲不及,只好豁上啦。我心里很慌,小腿也有点儿筛糠,赶快跪下磕头,不敢抬头,上句不接下句地说:‘闯王大人,军师大人,我这个穷老婆子给你们磕头行礼!……’”
张成仁问道:“他们同你说话么?”
霍大婶说:“他们可一点儿不拿架子。宋矮子先开腔,在马上哈哈大笑,说:‘你这位大嫂,怎么一眼就看出来他是闯王、我是军师呢?’听见他的笑声,还有那样口气,我不再害怕了,抬起头来说:‘我没有军师大人那样能掐会算的本领,可是我在开封城中住了半辈子,见人多了。你老不认识我,我可看见过你老。’宋矮子又笑起来,说道:‘对,对。我从前隐于鹁鸽市,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你……’”
王铁口忽然醒悟,截断霍大婶的话头说:“啊,大婶,你听错了。献策不是说隐于鹁鸽市,是说他‘隐于卜筮’。”
“他不是在鹁鸽市住过么?”
“他是在鹁鸽市住过,在鼓楼街也住过,第四巷也住过,可是‘隐于卜筮’是一句自占身份的话,不是说在鹁鸽市隐居过。如今来献策大阔啦,再提起从前卖卜算命的事,自然不能说那是混饭吃,像我王铁口一样没出息。他将自己说成是‘隐于卜筮’,那身份就显然不同了。”
霍大婶笑着说:“哟,我的蚂蚌爷!你们喝过墨汁儿的人,说起话来竟有那多的讲究!”
成仁说:“大婶儿、铁口哥,你们都不要说那些不干紧要的题外话,请大婶儿快将遇见他们两人的事儿说清楚。大婶儿,你快说清楚!”
霍大婶神色严重地嘱咐说:“我只对你们说一说,任谁别想从我嘴里掏出一句话。你们见了别人,千万要口风紧,说出一个字就会有杀身之祸!”
大家同时点头,说:“决不能走漏消息!”
于是,霍大婶接着刚才说到来献策同他谈话的话头,将下边的故事讲给他们。
听到这个采青的婆子说好像见过他,宋献策又一次在马上爽朗地大笑起来。他催马向前一步,神气很亲热,对采青的婆子说:
“你说你从前见过我,那不奇怪。不瞒大嫂,我从前等待风云际会,暗访英雄,故意在大相国寺前院西廊房前边租了半间门面,开个卜卦的铺子。你看,”他用鞭子向一个骑马的后生一指:“他就是我在大相国寺的书童。大嫂,你见过他么?”看见霍婆子惊奇地点点头,献策接着说:“真是巧遇!说不定,我从前还替你看过相,测过字,算过流年,批过八字。”他又快活地纵声大笑,转回头对李自成说:“大元帅,我虽然足迹半天下,可是在开封的时间最久,熟人最多。开封有许多人都记得我,就是我记不得人家。提起我宋孩儿,上自官府,下至市井细民,知道我的人可多啦!”
李自成点头说:“在三教九流中认识你的人当然很多,你不能都会记得。”他又望着霍婆子说:“大嫂,你莫害怕,快站起来随便说话。虽然我们的军师在开封熟人很多,可是如今正在围城,想碰到熟人可不容易。今天遇到大嫂子,也算有缘。”
随即来献策问了她姓什么,家中有什么人,做何营生,然后又问:“大嫂子,你出城一趟不容易,是住在周王府的西边么?”
霍婆子摇摇头说:“远啦!”
宋又问:“布政使衙门附近?”
霍说:“还远呢!”
宋说:“那你在什么地方住呢?”
霍说:“在南上街的西边不远。”
宋献策把眼一瞪,觉得有点奇怪,说:“大嫂子,你为什么不出宋门,不出曹门,也不出南门,非要穿过大半个开封城,出新郑门来采青?”
霍婆子说:“实不瞒你老说,我怕出宋门、曹门或南门会遇见别的人马,不像你们闯王手下的人马,怜悯百姓,不欺侮妇女。我们城里人确知闯王的老营又扎在阎李寨啦。”
宋献策和李自成互相望了一眼,明白了她的意思,笑了一笑。随即宋献策对霍说:
“你放心吧,现在五门外驻军的军纪都很好。闯王有严令,不许一兵一卒进人大堤以内。如有人擅自进人大堤,轻则二十军根,重则一百皮鞭。倘若调戏采青妇女,立即斩首。我们还派有骑兵,分成小队,经常在大堤上巡逻,一则防备城中兵了混在采青百姓中出来捣乱,二则禁止弟兄们在妇女采青时走人大堤以内。”
霍婆子说到这里,不肯再说下去了。张成仁忍不住问道:
“大婶儿,他们还对你说了什么?”
霍婆子吞吞吐吐,不肯再说。
王铁口猜到霍大婶必然隐瞒了重要见闻。如今处在绝粮的围城之中,关于李自成和宋献策的任何动静都是他迫切想知道的,更何况霍大婶所隐瞒的必定是更有重要关系的话!他用焦急心情对霍大婶说:
“大婶儿,你是害怕我们的嘴松啊!你一万个放心,我们的嘴比城门关的还严。这样世道,说错一句话就会遭杀身灭门之祸,亲戚邻居连坐。你只管说出来,连一个字儿也不会出这屋子!”
霍大婶又犹豫片刻,悄声说道:“我不是说过么,宋孩儿在鹁鸽市住过。他知道我是一个卖婆,就对我说:‘大嫂你整年走街串巷,登门人宅,这鹁鸽市你可熟悉?鹁鸽市中间路西,有一家黑漆小楼门,青石门墩,主人姓张。这张家你可知道?’我笑着说,‘你老如问起别家我也许不知,这张家可是我的老主顾。张先生也是读书人,这几年闲在家中,喜欢种花养鸟,不问外事。’宋献策笑着点头,对我说道:‘我打听的就是此人!大嫂子,托你回城去替我问候这张先生,嘱咐他不必害怕,不日我们就进城,秋毫无犯。开封如不投降,义军会攻进城去。’我的天,这话你们可千万不要对别人泄露一字!”
大家点头,表情异常严肃。沉默一阵,霍大婶望着王铁口,笑着说道:
“我看宋献策是一个很讲交情的人,就大着胆子问他:我们院里住着一位王铁口,军师大人可认识他?那宋矮子一听就笑起来,说:‘他是我江湖上的朋友,我当然认识。啊,大嫂子,原来王铁口跟你住在一起啊!你回去告诉铁口,就说我问候他,也请他转告相熟的朋友们,都不要害怕。破城以后,没有他们的事儿。当义军进人城中时候,他们各自在大门上贴上“顺民”二字就好了。要是他们能够设法出城,不妨到阎李寨找我。如今我们闯王这里,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凡来的人,厚礼相待;凡有一技之长,量才任用,决不埋没英雄。’”
王铁口听了,心中十分激动,只恨自己没有机会出城。他原来同宋献策仅是一面之识,既无杯酒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