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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兰心想,小宝和招弟确实也饿得够可怜了,如能领到一碗粥,自己少吃一点,回来救一救孩子们也是好的。这么想着,她就决定要跟霍婆子去。张成仁的妹妹德秀听说嫂子要去,又想着目前一家人都在挨饥饿,便对母亲说:
“妈,我也随着你们一道去。”
霍婆子说:“姑娘,你只管拿着碗去。乱世年头,讲什么大闺女不能出三门四户。常言道,‘大街上走着贞节女’。只要自己行得端,立得正,怕什么?何况这是领粥去,又不是去闲逛大街。像我这个人,三十多岁时就守寡,婆家娘家全无依靠,既要为丈夫守节,又要吃饭,十几年来自家天天抛头露面,为生活奔波。尽管我串东家,走西家,可是没人对我拨弹一个字。姑娘,有你霍大娘跟着你,你明天只管去。”
德秀的妈妈听霍婆子这么一说,又想着孩子们确实快饿倒了,就同意让德秀明日也去。
第二天,正是六月初七,天还不明,东岳庙东西长街上和附近的街道上已经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有的干脆躺在地上。那躺在地上和靠墙而坐的都是已经饿得没有力气的饥民。到处是老人、妇女和小孩。到处都有小孩子在叫着饿,还有抽泣声、啼哭声、呼喊声、吵嚷声。人越来越多,到底有几万人,谁也不清楚。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大黑瓦碗或粗磁碗。开封官府故意在东岳庙施粥,看似一片善心,其实是欺哄小民,敷衍塞责。如果真心要救救百姓,为什么不分在十个八个地方施粥呢?分散之后,不是方便了百姓么?所以领粥的百姓最初都是怀着对官府感恩的心情而来,后来看到人这么多,而且越来越多,大家就开始抱怨起来,说:“像这样情形,有多少人能领到一碗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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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以后,饥民更从各个方向像潮水般地汇集到东岳庙来。东岳庙附近本来已经人群拥挤,密密麻麻,不能透风,可是外面的人还在挤进来,已经有老人和小孩被挤伤。挤倒,然而很久都没有开始施粥。一直等到巳时过后,上边烈日当空,人人饥饿干渴,有的人已经奄奄一息,倒了下去,有的人害怕倒下去后再也爬不起来,只得拄着棍子,互相搀扶。终于等到了施粥的时候,大家都拼命向前拥挤,每个人都伸长干枯的手,每个手上都拿着一个大黑瓦碗或粗磁碗,每个人都巴不得把手伸得比别人更长一些。可是许多瘦弱的老人和孩子,不但挤不上去,反而被别人挤往后边,有的被挤倒地上,随即发生了互相践踏的事情。有的地方因为人群拥挤而互相厮打。哭声、骂声、惨叫声、厮打声,混成一片。
香兰半夜就起来准备,她用杂面蒸了几个馍,留给公公、丈夫、招弟和小宝,一人一个,她同婆婆、妹妹每人吃半个,然后随着霍婆子出门。在出门之前,她又望了正在沉睡的招弟和小宝一眼,在小宝的脸颊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看到孩子消瘦的面庞,她止不住滚下眼泪。
天色麻麻亮,还有星星。在往日这个时候,院子里已不断地有鸡叫声。如今所有的鸡都被杀了,反正自己不杀,别人也会偷,而且留着也没有粮食喂。杀了以后,一家人慢慢地吃了好几天,但从此小宝就没有鸡蛋吃了,院里也再听不到一点鸡声。她们在寂静中穿过院子,来到大门口。那只小花狗也跟着她们跑到大门口,但是她们走出大门后,它却不敢跨过门槛,胆怯地朝外望一望,就赶快退了回来。三天以前,大黄狗被几个兵了闯进来硬行拖走了,拖走时一路惨叫,直到走出大门很远,还从胡同里传来可怜的叫声。这给小花狗的印象很深,从此只要有生人来,它就夹住尾巴,浑身打颤,赶快逃走,而且再也不敢跑出大门,只敢站在门里边,朝空荡荡的街上偷偷张望。
张成仁送她们出来,一直望着她们去远了,才把大门关好。想着自己的妻子和妹妹从来没有到人群中抛头露面过,而现在只好跟着霍婆子一起去领粥,他既感到伤心,又感到不放心。回到内院西屋,他无心再睡,可是没有灯油,又不能点灯读书,只好坐在桌边,等待天亮。在黑暗中,他不禁又默默地想着:今年能不能再参加乡试?大概不能了。那么,下次乡试一等又是三年。这么想着,他伤心地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本来他是每天早上都要起来练字的,多年的教书生活,使他养成了晚睡早起的习惯。但现在天还未明,无法写字,他只好在心里默诵读过的八股文和古文。读着读着,他就习惯地摇头晃脑,诵声琅琅,很富于抑扬顿挫。摹然想到如今正是围城的日子,全城几十万生灵都是朝不保夕,全在忧愁凄惶中,他这样天不明就读书,被邻居们听见不好。于是他改为默诵,不敢再出声音了。
天明以后,他开始研墨写字,写了三十个大字,又写了两百个小字,完成了每天的功课。又过了一阵,招弟和小宝醒来,用带哭的声音喊着:
“饿!饿!我饿!”
“不要哭,我弄东西给你们吃。”
张成仁安慰了孩子们几句,就到厨房里去烧开水。家里柴火早已经烧光了,只好劈家具当柴烧。开水烧好后,他先端一碗送到父亲床前,请父亲就着开水吃点干馍。近两三天,老头子的身体比先前更差了,看见儿子送开水来,就挣扎着从床上靠起来,说道:
“你不要多为我操心。我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也是该死的人了。看来这次开封被围,不是短时间能够了结的。等到开封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这城会不攻自破。”他又压低声音说:“围城久了,说不定城里会有内变。不管怎样,你要把小宝照顾好,咱张家就有希望。你媳妇是个贤慧人,宁死你们不要离开。你们一起千方百计保住小宝,我们张家就不会断子绝孙。我是家中累赘,你不要太管我。我早死一天,你们可以少操一份儿心。你们,儿呀,要好生照料小宝!”
张成仁听了,十分难过,一面哽咽,一面拿话安慰老人。老头子吃了几口,就不肯再吃了。张成仁又回到厨房,端了两碗水,让招弟和小宝也起来喝水、吃馍,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他自己也用开水泡了一些馍吃。一面吃一面想着父亲刚才说的话,暗自伤心,流下了眼泪。后来他随手取了一本书,一面看一面圈点,左手仍然拿着那个黑馍慢慢地啃着。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忽然看见小宝正站在他的身边,两个圆眼睛直溜溜地望着他手中的馍。小宝的后面站着招弟,招弟旁边是那只小花狗,眼睛也都望着他手中的馍。特别显得可怜的是招弟,这个孩子从很小的时候就明白,自己在家里的地位不能同弟弟相比,弟弟是男孩,自己是女孩,所以什么事情她总是让弟弟。刚才,父亲把母亲留下的黑馍给了她和弟弟一人一个,弟弟没有吃饱,她也没有吃饱,可是她还是把自己的馍分了小半个给弟弟。如今见弟弟站在父亲身边,望着父亲,她不想过来,但又忍不住,也站到弟弟后边来。张成仁望着孩子们期望的眼睛,便把自己吃剩的馍又分了一半给小宝,另一半给招弟。小宝接过馍,立刻说道:
“爹,你的馍上有许多墨汁。”
张成仁低头一看,果然有许多墨汁,是他刚才看书的时候,不知不觉中将砚瓦中的墨汁当成了往日吃惯的辣椒汁,用馍蘸墨汁吃了几口。他哄着孩子说:
“小宝,你吃吧,吃了墨汁读书心灵,长大就能考取功名。吃吧。”
小花狗在张成仁分馍时几次摇动尾巴,但最后发现没有它的份儿,失望地走了。
孩子们也跑了出去。张成仁继续看书,感到肚中十分饥饿。他知道香兰另外还藏着馍,那是她平时自己省下的一份,但是他不愿动它。心中饿得发慌,只好再喝些开水。
时间慢慢地过去,日头移到正南了。以前,这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可是现在家里什么也没有,自己一直在饿着。孩子们虽然早上吃了一些馍,现在也饿得有气无力,不愿意玩了。招弟一声不响地坐在屋角。小宝不时地向张成仁哭道:“我饿!我饿!”他只好把小宝搂在怀里,拿些别的话哄他。
中午过去了,母亲、妻子、妹妹都还没有回来,到底领到粥没有呢?他越想越觉得放心不下:妈妈年纪大了,近来身体也很弱;妻子和妹妹都是没有出过门的人,到了那样人山人海的地方,会不会出事呢?于是他又走到大门口,打开大门向胡同中张望了一阵。她们仍然没有踪影。他心中七上八下地回到里屋,想看书,看不下去。
大约未时过后,他忽然听见前院有叩门声,赶快跑出去把大门打开,果然是母亲和香兰、德秀回来了。霍婆子没有回来。母亲是由香兰、德秀搀扶着回来的。张成仁见状,大吃一惊,赶紧上前把母亲搀住,扶进堂屋坐下,忙问是怎么回事。香兰和德秀把经过情形说了一遍,他才知道在开始领粥的时候,人群一拥向前,将母亲挤倒地上。幸赖霍婆子竭力相救,才爬了起来,但已经被踩伤了。德秀也被人群挤到一边去了,只有香兰拼命挤上前去,领到了一碗粥,三个人分吃了。霍婆子也领到了一碗粥,倒在她们的碗里,让她们带回给爷爷和孩子们吃,她自己又拿着空碗挤向前去,说是要再领一碗带回来给王铁口的老婆吃。
这时老头子从里间床上爬起来,拄着棍子出来。一见老妻伤得很重,不禁哭了起来。成仁、香兰、德秀也哭了起来。招弟和小宝也偎在香兰的身边哭。香兰边哭边把霍婆子给的那碗粥又分成几份,捧给公公一份,剩下的给了丈夫、小宝和招弟。
回到自己的房里,她感到浑身无力,头晕心慌,只出虚汗,便靠在床上休息。过了一会儿,张成仁回到房里。他知道香兰累了一天,没有吃什么东西,饿昏了。他的心中十分难过,责备香兰不该总是把自己的一份馍省下来,偷偷地塞给他和小宝。但他不敢大声说,怕被父母听见。香兰比刚才更觉头昏,两眼冒出金星,听了成仁的抱怨,她忍不住望望自己藏着黑馍的地方,仍然不愿去取。趁着张成仁又走出去的当儿,她走到一个瓦缸旁,从里边抓起一把糠来,放在碗里,用凉水拌了拌,吃了下去。尽管那糠难以下咽,但吃下去后,过了一阵,头昏就好了一些,眼睛也不再冒金星了。后来,张成仁又回进房来,见她稍好一点,含着泪对她小声说道:
“小宝娘,看来爹的病不会好了,也许活不多久了;娘给踩伤,看来也很难好起来。如今最可怜的是小宝。一个五岁的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如何能够让他饿着?他是家里的命根子啊!”
香兰悲哀地望望丈夫,说:“我们两个也不一定能逃过这一劫。没有了大人,孩子怎么过活下去?”
成仁说:“不管怎么,咱们总得让小宝活下去。只要留下小宝,咱张家就不会断根。”
香兰半天不说一句话,后来,忽然愤愤地冒出一句:“人家姓李的和姓朱的争天下,把咱们百姓也拖在里头,叫咱们怎么活?”
成仁从来没有听他媳妇说过这样的话,感到吃惊,问道:“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是谁告你说的?”
“领粥的时候,大家都纷纷这样议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