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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言不会信你的鬼话,你莫大意!”
“我料到他兄弟不会信我,可是不足为忧。他们受牛启东嫉妒,兢兢业业,平时惟恐说话太多,岂敢在闯王的兴头上独浇冷水?”
袁时中想了想,觉得刘玉尺的话都有道理,但仍不能十分放心。他沉吟片刻,说道:
“闯王平日不喜听奉承话,你也是知道的。听说前年冬天在得胜寨时候,有一位王教师见他箭法如神,称赞几句,就被他当面抢白。我知你想要我将这篇稿子送呈闯王,以表我对他拥戴之诚。可是,玉尺,说不定我会反受责备。”
刘玉尺说:“将军之见差矣。前年在得胜寨跟此时在商丘大不相同。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像我写的这些奉承话都没有超过未献策的谶记。他可能对你说几句谦逊的话,但心里一定很高兴。”
袁时中到这时才放了心,笑着说:“什么闯王是紫微星下凡,你真会胡诌!”
刘玉尺说:“古人胡诌在前,我不过稍加更改耳。《后汉书》上说:刘秀做了皇帝以后,把他的少年同伴严子陵接进宫中,谈了一天,晚上留严子陵同榻而眠。严子陵睡熟以后,无意中将一只脚伸到刘秀的肚子上。第二天,掌管天文的太史官上奏,说昨夜客星犯御座甚急。光武帝笑着说:‘我同故人严子陵同睡在一张床上罢了。’御座也就是紫微星。兴古人胡诌,不兴今人生编么?”
袁时中哈哈大笑,说道:“嗨,你们读书多的人,引古证今,横竖都有道理,死蛤蟆能说成活的!”停一停,他又问:“这下边几句是写咱小袁营的?”
刘玉尺赶快说:“非有下边几句才能收尾,敲了一阵家什才落到鼓点上。”随即他小声念道:
勉我将士,
务识天命。
矢勤矢勇,
尽心尽忠。
拥戴闯王,
早成大功。
子子孙孙,
共享恩荣。
倘有二心,
天地不容!
袁时中本来已经同刘玉尺等人决计率领小袁营脱离老府,现在见刘玉尺编出这篇文稿,明白了他的诡计,但是摇了摇头,小声问道:
“军师,你以为单凭这个文稿,就能够使他对我们小袁营不起疑心?肯放我走掉?”
刘玉尺说:“我已经将棋路想好,请将军依计而行,定可顺利逃走。”
时中问:“下步棋如何走?”
玉尺说:“将军今夜一定得到太太帐中去住,将文稿读给太太听,问她可有什么地方应该修改。”
“我断定她只有满意,不会有什么挑剔。”
“要紧的就是使太太满意,知道此事,明日上午就可以传进高夫人的耳朵。”
“下一步棋如何走法?”
“请将军明日亲自见牛、宋二人,请他们将稿子审阅修改,并说你要命刻字匠连夜刻出,印成小本儿,分发小袁营将士背熟。”
“你真要命人刻版?”
“当然,当然。”
“牛、宋二人必会将此事禀报闯王,闯王不会阻止么?”
“替他宣扬,他当然不会阻止。”
“这两步棋都走了,闯王能信任我么?”
“还得将军杀几个人。”
“杀什么人?”
“杀几个兄弟,也要杀头目。为要取得闯王在短期间真正化除猜疑,视将军如心腹,非杀几个人头不可。当然除此之外,还要责打一批人,直至打死。”
袁时中的脸色忽然沉重,含着几分恼怒,默思不语,心里说:“我没发疯!”刘玉尺打量了他的神色,猜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一个亲兵进来,对袁时中说:
“太太差人来说,她预备了几样荤素小莱,几杯好酒,等待将爷回去。”
刘玉尺不等袁时中说话,代他吩咐:“你告诉太太帐下来人,说咱们将爷正在同军师谈话,马上就回太太帐中。”
袁时中的亲兵说一声“是!”转身退出。
袁时中抱怨说:“玉尺,你怎么这样性急?”
刘玉尺说:“自从太太同将军成亲以来,很少对将军如此殷勤体贴,差人催将军早回她的帐中,而且准备了酒肴等待,断不可拂了她的美意。我怕将军犹豫,所以就赶快代将军回答。”
袁时中苦笑说:“唉,你不明白,因为我近来少去金姨太太帐中,她已经哭了几次,所以我原想今夜宿在她的帐中。”
刘玉尺说:“我何尝不明白将军的心思,可是将军几乎误了大事!”
时中问:“如何说我几乎误了大事?”
刘玉尺神色严重地说:“目前小袁营能否存在,能否伺机逃走,决于将军能否获得闯王欢心。今晚所议之事,全是为此。在此紧迫时候,只能百方使太太在高夫人前替将军多进美言,岂可惹她生气?况太太今晚如此举动,在别人家本是恩爱夫妻之常,在她却非寻常,其中必有缘故。”
“什么缘故?”
“我也猜测不透。总之必有缘故,请将军务必快去太太帐中。刚才的话,请听我简单扼要说完,不敢多耽搁时间。”
“你快说吧。”
“今日老王因酒后失言,被闯王斩了,在小袁营将士中颇多不平。从明日起,抓几个说出怨言的头目和士兵斩首,过三天再杀几个。另外还要重责一批人。借他们的人头和血肉之身,表将军忠于闯王之心。”
袁时中犹豫地说:“这样事我不忍做。”
刘玉尺说:“情势紧迫,请将军不要存妇人之仁,误了大事。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从前只想着是在战场上死人如麻,近来才明白战场外也不免常常死人。为着事业成功,不但要杀死敌人,有时还得狠着心杀自己人,杀自己身边的人,杀身边有功的人。老子说:‘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①。圣人把百姓当做刍狗,他还是圣人。该杀自己人时就得狠心,不能讲妇人之仁!’”
袁时中无可奈何点点头,叹口气说:“你替我斟酌办吧。说实话,今日老王冤枉被斩,我现在心中还十分难过。”
刘玉尺说:“你在太太面前,倘若她提到此事,你不但要谈笑自若,还得说杀得很是。”
“这个……很难。”
“不,你至少不能在太大面前露出来你的不平。汉光武的亲哥哥被更始①杀了,光武赶快驰回宛城,深自引过,不自称昆阳战功,不敢替哥哥服丧,饮食言笑如平常。更始没有杀他,反而拜他为破虏大将军,封为武信侯。何况老王只是你的部下,并不是你的兄弟,何必为他的被斩难过?”他将那份文稿塞进时中手里,说道:“我的话说完了,请将军快去太太帐中。”
①更始——东汉南阳人刘玄,在王莽末年被绿林、新市、平林诸起义军拥戴称帝,年号更始,世称更始帝,后被赤眉军杀死。
袁时中默默起身,在亲兵们的护卫中往慧梅的住处走去。
自从见过闯王以后,慧梅对闯王听信宋军师和牛先生的主意将她许配袁时中的事,增添了谅解。另外,她觉察出自己已经怀了孕,往往在暗中思念张鼐时候,忽然想到腹中胎儿,那不可告人的感情就在一声轻叹中风消云散。她甚至责备自己不应再回想往日同张鼐之间的若明若暗的两好情意。她认为再这样在感情上藕断丝连,不惟对不起自己的丈夫,也对不起腹中的胎儿。她开始为着闯王的大业,为着腹中的胎儿,也为着忘却毫无用处的缱绻往事,半勉强、半自然地爱起自己的丈夫来了。她愿意在沙场上能同他一起杀敌,在家中多给他温柔体贴。
今天下午,她从邵时信的口中听说了老王被斩的事,起初她认为闯王斩得好,假若她遇到小袁营中有谁敢酒后骂闯王和老府,她也是非斩不可。她暗中抱怨袁时中对手下人管教不严,纵容了邪气上升。但是过了一阵,她的想法变了。她认为,既然时中真心拥戴闯王,率部投闯,又同她结为夫妻,就不会对闯王怀有二心。她仔细思忖:他在她的面前从没有流露过对老府不满的话,更没有一个字流露出不忠于闯王的意思,就拿他同她结成夫妻的日子来说,他对她也算得上十分满意,每次来到她的帐中,不管她自己有时冷淡,他总是恩恩爱爱,甚至为得到她的欢心,几乎是低三下四(想到这里,她的脸颊不由得暗暗发红,眼睛里饱含着被新婚幸福所陶醉的神色,低下头去)。她想着,尽管他在同她成亲之前已经有了两个妾,可是近来他为了同她夫妻情笃,如胶似漆,他压根儿不去孙氏帐中,也很少宿在金氏的帐中。根据以上想法,她断定老王的不满意闯王和老府,他原不知情,他只是一时管教不严罢了。在心中作出这样判断之后,她同吕二婶商量,准备几样使他可口的荤素菜肴,几盏美酒,为他解闷,也趁机规劝他往后应如何管教部下。
本来,新嫁娘不但注意晨妆,也往往注意晚妆。慧梅出嫁以来,由于对婚姻怀着隐痛,念念不忘张鼐,所以从来不在晚上注意打扮,照例一身戎衣,腰间挂着三尺宝剑,至少是挂一把短剑。可是今晚,她摘下宝剑,脱去箭袖戎装,换上一身桃红绣花短祆,下穿葱绿百褶裙,脚穿大红绣鞋,薄施脂粉,淡描蛾眉,玉簪云鬟①,香散雾鬓②。这在当时中上层社会的年轻妇女原是日常淡妆,但是慧梅生长在闯王军中,除非逢年过节,又无战事,才同高夫人身边的姐妹们稍事打扮。来到小袁营后,像这样为丈夫从事晚妆,实是初次。在吕二婶的帮助下梳洗打扮完毕,慧梅对着一把新磨铜镜,向正面和左右照看一阵,心情十分愉快。吕二婶站在她的背后从镜中看她,忍不住低声称赞:
①云鬟——鬟就是髻。妇女发多,梳成高髻,状如云堆,美称云鬟。
②雾鬓——鬓发下垂,梳得较松,美称雾鬓。
“姑娘,你今晚真美,姑爷看见了一定喜欢!”
慧梅回头看了一眼,佯装嗔怪:“二婶,你也对我取笑!”当她将铜镜交给吕二婶时,又忍不住举起铜镜看了一眼。
袁时中在走往慧梅的“小闯营”(他也是这么称呼!)时候,一路上心思十分混乱。他忽而想着今晚刘玉尺同他商量的一些密谋,能否在不久之后顺利逃走,他心中没十分把握,万一被号称英明无比的李闯王识破机关,反而会促使祸事更快临头。他忽而想着因为娶了慧梅,军中近来议论纷纷:有人从好的方面看,说他是半个驸马;有人从坏的方面想,说他是中了宋献策定的美人计;还有说得更坏,竟说他已经受制于新夫人,以后休想有什么大的作为。这后边的讥讽话不完全是从小袁营将士中冒出来的,仿佛最初是从曹营传出的闲言讽语,传到小袁营就马上扎了根,发了芽。这些话常常使他痛苦,甚至使他暗恨慧梅和她的“小闯营”。他忽而想到金姨太太,觉得近来很对不起她,而今晚本来答应宿在她的帐中,又不去了。他在心中拿慧梅同金氏比较,想着金氏有一些可爱的地方而慧梅没有。金氏处处体贴他,当他有苦恼时百法儿逗他喜欢,平时打扮得花枝招展,而晚上总是重新打扮一番等候着他。她不会武艺,但女人何必精通武艺,天天弯弓舞剑?她不识字,但是常言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只要她心儿灵慧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