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不管浪涛怎样摇撼,他死死扭住头发,头发长长的,是个女人。
她已失去知觉,不再挣扎,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在战栗、在漂流。但,水的浮力,浪的冲力,使她显得不那样沉重,因而使她能够跟着他漂浮。陈文洪,临危不惧,头脑清晰,他知道他不能横断洪流,直截向岸。于是,他趁着水势,一任洪水急速漂流,把他们冲激而下。人们沿岸奔跑、喊叫,有些会水的人已经下到水里,凫着喊着,想助他一臂之力,但怒涛横击,难于接近。当洪水流到很远很远一个转弯的地方,陈文洪利用水势缓慢的大好时机,奋臂划水,他终于被很多扑下水来的人抓住,他和那个被救的人,给人们七手八脚抬上岸来,却已经失去了知觉。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陈文洪慢慢苏醒过来了。人们告诉他,那个女同志送到医院抢救去了。
天不知什么时候放晴了,一片红色夕阳照耀在延安四周的山头上。他觉得浑身无力,头晕脑胀。人们要送他,他却谢绝了,只撩河水冲冲身上的污泥,就蹒跚地沿着河岸向上游去寻找他撂在岩石上那堆湿衣服去了。
……
五
大约十天以后,一个夜晚,陈文洪正在窑洞里读书,一个通讯员给他送来一封信。当时,在延安没有信封,都把信纸叠成狭条而后曲折扭成个阿拉伯4字形。陈文洪打开来一看,上面写着:
R%陈队长:
我是女生队学员,那天山洪暴发我险些遇难,你把我救上来,发高烧住了五天医院。很想认识你。
白洁R%
灯盏里一根细细灯捻爆着一星不大的火花,他看着那娟秀清丽的字迹,蓦地想起那天有人落水的事。这事已经轰动了半个延安,而且他就是主角呀!不过,他对此却不加理睬,有人问他,他就悄悄走开。现在,他对这封信很满意,因为信中没有一个感谢的字眼,至于认识,那又有什么必要呢。他只淡淡一笑,就把这封信撂在一边,又重新埋头到书本里去了。在红军队伍里,他属于爱学文化的一类人,在家参加了村苏维埃的扫盲队。十四岁参军就带了一个小本,一截短铅笔头,这是他的珍宝。在茫茫草地上宿营的夜晚,就着朦胧的篝火,他捏着小铅笔头写得手心出汗,往往把头一撂在书本上就睡着了。现在,他,一个工农出身的干部,管理的却是一批知识分子,他深感彼此之间文化水平差距甚大,不易理解,不易引导,就激发了他的好学进取之心。
这孔土窑洞一到下雨天就反潮,泥土的霉湿气和灯盏里羊油的腥膻味混在一起。有一只蟋蟀不知在窑洞里还是在窑洞外吟叫个不停。在一次大会上,一位领导同志说的话特别触动了他:
“世界是人创造的,凡是不懂的你去学就懂了。”
收信的那夜,他依然学到不知什么时候,把头伏在书本上睡着了,那灯盏上的火花,也不知是耗干了油,还是给风吹灭了。
西北高原的夜晚,还是十分清凉冷峭的。西北,你这巍巍的黄土高原啊!你这中华民族发祥之地,你是何等雄伟,何等壮美啊!人们站在这里,不论是白天看太阳或晚间看月亮,都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这儿一切离天穹贴近了。因此,太阳特别热,月亮特别亮。黄土高原气势雄浑,景象苍劲,处处使人想到古老的洪荒时代。那时在这里,从石破天惊、开天辟地、移山倒海的沧桑变迁之中,生长了万物之灵的人,我们的祖先,就在这儿开始了茹毛饮血,刀耕火种。然而,一个伟大民族的灵魂就从这里勃发而起。于是,漫漫几千年过去了。今天,在这山河破碎、风雨飘摇、国破家亡的大灾难里,历史好像做了精心的选择,西北高原这片土地,又一次发出呼啸,拔地而起,曾经创造过一个世界的地方,再来创造一个世界。你站在高山之巅,四处隙望,你会觉得这儿穷山恶水,寂寞荒凉。可是,你放开脚步吧,你追寻着高亢而又苍凉的“顺天游”的歌声走吧!歌声飞过曲曲山巅百道湾,飞过一川碎石大如斗,你会发现土地如此肥沃,森林如此茂密。山梁上一个牧羊人,披着一块老羊皮,提着一根牧羊铲,就是他,一面慢悠悠走着,一面引吭高歌。……天苍苍,野茫茫,好像自从我们祖先沿着黄河走向中原以后,这里便空自留下了无人问津的宝库。可是,这表面上看起来平静的高原,它的心脏却永远不息地跳跃。中国劳动人民的儿子,举着红旗到这里来了,当血雨腥风的民族的大灾难、大痛苦、大悲剧来临的时候,透过浓云密雾,牧羊人高亢而嘹亮的歌声,变成千千万万人的呐喊,唤醒千千万万沉睡的心灵。谁能说在悲痛中没有欢乐,又有谁能说在欢乐中没有悲痛。正是在悲痛与欢乐的交错中,陈文洪,这个江西来的红小鬼,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勇士,展翅的雄鹰了。
事情并不像陈文洪想的那样单纯、简单。自从陈文洪收到白洁那封来信以后,有一个女同志的影子常常在他身旁出现:在操场头,在课堂边,在延安城铺石板的街道上,在凤凰山头新华书店里,经常有一个影子轻悄地出现。那是一个青春洋溢的人所处的青春洋溢的年代啊!一个微笑,一瞥眼波,都会引起心潮里的涟漪荡漾。可是,陈文洪一直没有觉察。因为好胜心占据了他。在火线上要做个出色的战士,在学校里要做个出色的队长,他把全部精力都沉浸在事业中了。可是,一个星期六晚晌,他和全队学员去参加一个灯火辉煌的晚会。一个女同志站在台上,燃烧的松明透过缭绕的黑烟照明了她。她却完全沉醉在乐声中,那优美动听的小提琴的旋律,从她柔软的手指流沁整个会场。会场里,那么多人一下变得如此安静,似乎所有人的心都和乐声溶合起来了,像一股清清的风,一缕淡淡的云,在回环悠扬。一种柔和的、和谐的美,净化了人们,震颤了人们的灵魂,使人不能不为凄婉而哀伤,为昂扬而振奋。忘了,忘了,就这样,忘了一切,忘了自我,它忽然升上太空,忽然旋落平野,而后,余音袅袅,像一根游丝,若断若续,轻微、轻微地飞向无限的深、无限的远。小提琴的琴弦终于静止下来,可是会场上的人还停滞在凝静中,然后一下如大梦方醒,一阵掌声跟着一阵叫喊:
“白洁!——再来一个!”
“白洁!——再来一个!”
陈文洪恍然大悟,啊,原来她就是白洁!也许由于那乐声的陶醉吧!他对她立刻产生了一种油然而生的好感。
白洁没有答应大家要求,似乎羞怯地要退下台去。这时,坐在前排的陈文洪也和大家一起喊叫起来。就在这一刹那,白洁和陈文洪两人的眼光相聚在一起了,她看见了他,他看见了她。
那夜,月光如水。当晚会散会时,人们从空气混浊而热闹的大礼堂里涌出来,特别感到这个山城的夜气如此清凉、甘美。从看不见的远处,传来延水潺潺流响。当人们纷纷沓沓踏着月光向前走时,白洁的身影轻悄地出现在陈文洪身旁,她毫不犹豫地向他走来,十分勇敢地主动同他握手。他第一次握年轻女人的手,心中有点颤悸。这手是那样纤细、柔软,但她的语言像火一样热烈:
“陈队长!我们总算认识了。”
六
是的,他和她认识了,不但认识了,而且渐渐相爱了。
爱情是最宽厚的,也是最仁慈的。
可是,人世间给予陈文洪的爱是太少太少了。他这个江西伢子,三兄弟一道参军时他才十四岁。后来,一个哥哥在广昌战斗中献身了;一个哥哥永埋在古老的苍凉的茫茫草地之中了。可是,他没有哭过。也许正是这些悲怆与惨遇铸成他的性格。他平时沉默寡言,战时又猛又狠,人们都管他叫“辣子连长”。这不仅仅由于他每餐饭没有辣椒就吃不下去,更重要是由于他对人、对事、对一切,都有一股火辣辣的劲头儿。感情这根弦,在这个由苦难陶冶,由战火磨炼的灵魂中,似乎从来没有一根手指去挑拨过。其实,那时,他何尝没有爱,只不过爱含在恨里,心中燃烧的是冰冷的火焰。而现在,当两颗心融合之后,他心里燃烧的是温暖的火焰了。一个落雪的夜晚,他送她回女生队宿舍去,临别,她依依不舍地把他冰冷的两手紧紧抓起,贴在她的两颊上。他立刻感到一阵温暖、火热,美美地渗透入心泉。她责备他:
“这样大雪天也不穿大衣?”
他笑了笑说:“我已经习惯了。”
她十分深情地说:
“你只知道你,你就不想到我……”
她的声音竟呜咽起来,他一下着了慌,连声说:
“我穿!”
“一定得穿。”说着,她把自己脖颈上围的一条毛线围巾取下来,亲手给他围上。他待要谦让,她向他投来一道“命令”的眼光。
这是何等温馨的爱啊!分手之后,他怎样也不想回自己的窑洞,他一个人坐在延河边一块岩石上,一任凛冽的寒风把雪花撒得满身满脸。他的脸颊,从那轻软的、毛茸茸的围巾上,感到天地间都没有的温暖,他第一次落了眼泪。当他发现一点湿湿的东西流下腮帮,他恐慌了,他连忙去揩,却又止住没有去揩。啊!这就是深深的爱啊!这个踏遍荆棘的人,头一遭懂得了幸福;这个坚硬如铁的人,头一遭受到爱怜。这正说明,在他们之间,爱得多么纯真,爱得多么圣洁。他们之间的爱,像是夏日清晨的湖水,清洁、晶莹、透明;一旦太阳一露脸,它就将湖面反衬出无穷无尽青春璀璨的光华,是的,爱就是这样无穷无尽的呀!
陈文洪不再是过去的陈文洪了。
白洁不再是过去的白洁了。
有一次,陈文洪问她:
“你是一个爱好艺术的人,你为什么找我这样一个工农分子?”
她痴痴地望了他一阵,然后慢悠悠地说:
“我从小过着富裕的生活,可是我厌恶那种生活,我的心是那样孤独啊!我觉得我是一个无用的人,我羡慕你,你是真正有用的人。”
白洁从小巧的嘴唇里露出雪白的细小的牙齿笑了一下,但随即发出郑重的声音。她像在发出誓言:
“请你相信我,我也一定要做一个有用的人,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的柔软的脸颊泛出红晕,她的纤细的身子好像强壮、长大起来。
延安的爱情进行曲在鸣奏着。
冬夜。把整个窑洞照得红朦朦的炭火盆上,一只搪瓷茶罐飘溢出大红枣的甜香,这就是人们从最大贫困中得到最大的富有。这是多么温暖而又深沉的眷恋呀,许多从那个年代里过来的人对此都永远恋恋不忘,一直到他们或她们的垂暮之年以至最后弥留之际。那是何等的坚贞啊!那是何等的温馨啊!
但,在陈文洪和白洁正在热恋时,却意外地发生了事变。
事情发生在早春一个静穆的黄昏。陈文洪按照事先约定,到了他们会晤的地点,那是白洁最心爱的一个地方,陡峭山壁下,一弯澄澈清碧的延水边上,有一巨大岩石。他们常常坐在这儿,听水声淙淙。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她,每一次约会都充满新颖欣悦之感。这一天,陈文洪又怀着同样的心情来到这里看白云变幻。可是她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