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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阳-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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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然是支持陈文洪的。 
  梁曙光终于站起来,他极力抑制自己,但还是免不了声音的颤抖:“整个武汉几十万人民势如悬卵,危在旦夕……” 
  司令员搔了搔白发,立刻截断梁曙光话头: 
  “是呀!我们这大武汉像一筐子鸡蛋,你要抢得太狠了,就要碰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突然把胳膊一甩:“你们要打?好。数百万大军都已灰飞烟灭,这眼前一股子兵力,凭他三头六臂,也不过一扫而光。可是,同志们!你们要冷静考虑一下大局,我们不能忘记党中央的要求:尽可能完好地保存这个工业大城市,不能让国民党实行焦土政策。我们打上几十万发炮弹,就不信轰不走个白崇禧,可是,我们把一个什么样的武汉交给党中央交给全国人民?” 
  史占春突然停住话音,眼光扫过整个会场,扫过每一个人。他好像要他们交给他一个答案。 
  陈文洪坐了下来,他把手握住梁曙光的手。他觉得梁曙光的手在发抖,但两人互相望了一眼,没再做声。 
  史占春的声音又响起来:“你们以为武汉在望,唾手可得,为什么我们倒在这儿踏步不前?今天是师以上的会议,对于中央军委、野战军的部署也透露一点天机,我只能告诉你们:我们正面兵临城下,吸引敌人,”他随即用左手作了一个包抄的手势,“一支大军正从东翼猛插长江,迂回敌后,造成对武汉的钳形攻势。你们要打仗,尽可秣马厉兵,决一死战。仗有你们打的,可是对于武汉,我看还是先稳着脚步,再来一锤子定音!” 
  这时候,黄参谋蹑手蹑脚走到陈文洪跟前低声说: 
  “秦副司令请你开完会到他那儿去一下!” 
  陈文洪一怔,看了身旁的梁曙光一眼,那意思是:“就叫我一个?” 
  “是的,就请你一个人去。” 
  开完会,出来一看,已经暮色苍茫,一脉夕阳染红了整个山谷。 
  陈文洪径直向秦震那幢白色洋房走去。 
  怎么? 
  参谋不在, 
  警卫员也不在, 
  没有一个人来迎他。 
  寂静,这种寂静仿佛凝聚着一万种看不见的压力,以致连陈文洪这个“闯将”也发怵地停下脚来,手足失措,不知怎好。老头(这是他和梁曙光之间对秦震的昵称)难道不在吗?不会,老头素来信守时间,凡是约定了的那就雷打不动。哪一个迟到狠了,他还要大发雷霆。陈文洪想到这里,便迈步走上石头台阶,喊了声: 
  “报告!” 
  没有人应。 
  他提高声音再喊: 
  “报告!” 【VNKO 盈科数码手机玩家俱乐部】
  还是没有人回答。 
  只在第三次喊过之后,才从厅房深处传来一声微弱而显得遥远的应声。 
  陈文洪推开门走进去。屋里已经非常昏暗。他举目搜寻,才在一扇停滞着一抹朦胧光线的大窗户下,找到秦震。秦震脸朝窗户,背对门口,一人在那儿兀立着,很难猜想,他是不是听见了开门声、脚步声。总之,他没有立刻回转身来。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着。 
  一刹那间,陈文洪突然发现秦震背有点佝偻,全身显得疲惫不堪,他眼前看见的真是一个老态龙钟的人。 
  陈文洪等待着,等的时间那样长久。 
  秦震不知怎样一来,蓦然发现有人站在后面,从而迅速地转过身来。他的眼光像火一样在朦胧暮色中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然熄灭了。 
  陈文洪十分惊讶,几十年相处的老首长,从来都是活泼爽朗而又刚强果断。但现在,他在迟疑、在犹豫。他迈开缓慢的脚步走到陈文洪跟前,轻声说: 
  “文洪!你不要激动!” 
  不知出了什么事?陈文洪呆呆望着站在面前的这位慈祥的长辈。 
  谁知更令陈文洪震动的还在后面,秦震终于脱口而出: 
  “白洁在武汉,不过,在监狱里。” 
  黛娜是白洁的代号,当然这是由于革命需要而安排的。至于在秦震和陈文洪之间,白洁就是白洁。 
  陈文洪像给火的伤了一样,从内心里打了一个冷战,倏然一下传遍全身。他没有做声,他的整个心情如此复杂,他等待了多少年,追寻了多少年,他心中唯一钟爱的人,现在总算找到了,谁知她却被紧紧掌握在恶魔毒爪之中。 
  “你要冷静,你负担着沉重的战斗任务……” 
  是嘱咐?是安慰?秦震是在对陈文洪,其实也是对他自己说这些话,他是在努力振作自己。 
  陈文洪还是没有做声,他的冰冷的心上像用刀子划开一道伤痕,没有疼痛,但在流血。 
  在陈文洪这样顽固的沉默的时间里,秦震也在考虑,他是不是应该把白洁的全部情况都告诉陈文洪,也许是该让他洞悉一切的时候了。不过经过反复琢磨,仔细推敲,他觉得不能这样做,他没有这个权力。白洁这条线索是由中央掌握的,就是解救出来,说不定还会派遣到哪里做秘密工作。他终于得出结论:只有等完成周副主席的命令,然后由周副主席处理,我应该做的就是守口如瓶,保密到底。不过,他觉得他必须对陈文洪说一句宽解的话: 
  “我们要搭救她出来,千方百计,设法营救。” 
  陈文洪确确实实没有激动,相反,倒是出奇的冷静,不过他的声音是微微颤悸的: 
  “司令员!我只有一桩请求,把主攻任务交给我吧!” 
  秦震点了点头,他的手和陈文洪的手握在一起,随即转过身去,显然是说:“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你可以走了!”在这一瞬间,陈文洪有一个重大的忽略——在最后一缕落日余光中,秦震不想让陈文洪看清他的脸,而陈文洪也确实没有看清他的脸。 
    


  不知什么时候落起雨来,树木和泥土散发出一股土腥气味。四月天气,瞬息万变,这无声的雨啊,令人感到缠绵,感到惆怅。 
  陈文洪从秦震那里出来,雨淋湿了他,他没有觉得,他就那样走,走出幽谷,走上小路…… 
  雨漫掠过原野,雨在他心房里响起。 
  一团乌黑的雨云慢慢笼罩了他的心头。 
  那是在延安,星期天一个炎炎夏日的中午。当时,延安是充满歌声,充满笑语,充满火热青春的地方。大批大批男女青年络绎不绝,像古代朝圣者一样,从全国各地奔向这个抗日战争的灯塔,使得延河两岸,热闹非凡。不过,像这样的中午,人们大部在清凉的土窑洞里睡午觉。陈文洪由于担任抗日军政大学的小队长,从早到晚,奔波繁忙,只好抽星期天中午这个空,到延河上来洗衣服。当年住过延安的人,该不会忘记,延河那柔软无声而又清澈透底的水是多么可亲可爱吧?从水里洗出来的衣服,是那样光滑、清爽,仿佛还给延河水染上淡淡清香。是的,我们不会忘记,那是一个多么震撼人心的大时代,又是一个多么抒情的大时代。陈文洪赤裸着上身,灰布军裤挽到膝盖头上,叉开两条腿站在河流中心,那样勤奋、那样快意地在大青石块上揉搓着衣服。闪亮的水花、雪白的皂沫,随了手势飞溅。如果有一位画家从这儿过,会忍不住要为这青年人勾勒一幅素描。他那样英俊,全身肌腱凸出、充满活力。椭圆白净的面孔上,眼睛、鼻子、嘴都精致、小巧、端正。但他的整个神态使你感到勇猛、果决、刚强。他是经过雪山草地磨练出来的,他的两眼却那样纯真洁净。他洗得很起劲,赤红色的两臂的肌腱活跃地弹动着。他沉醉在劳动的快感之中,专心致志,忘了时间。忽然,一股闷人的热气从河面上升起,使他呼吸有点困难。便直起腰,用带泡沫的手臂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放眼看时,大吃一惊。原来靛蓝的天空突然黑得像锅底,只见一只苍鹰在飞腾旋卷的乌云里急急打了一个斜歪就无踪无影了,河边的石块发白,马兰花在颤抖,一阵狂飙突然从天而落。 
  大西北高原有时是温情的,有时也是狂暴的。现在,在你还来不及思考的时候,这险象环生的一幕已经降临眼前。 
  陈文洪抱起湿衣服,立刻就往岸上跑,刚上岸,就隐隐听到一阵可怕的声音,回身一看,河的上游,山洪像千万垛山崖陡壁直压下来,墨黑的旋流带着无穷的吓人的威力。与此同时,整个天空和地面都变得昏暗沉沉,好像整个天穹突然奥变,从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发出一种说不清是什么的可怖的轰响。延河原来只是一条曲曲小河,而转眼间,大水已经淹没两山之间整个广阔的平川,沿着整个广阔平川,遮天盖地,狂泻而下,两面光秃秃的山夹着一片汪洋汹涌的黑流。 
  “不好!” 
  陈文洪站在石头上惊叫了一声。 
  他在黑色狂流中发现一个白点。 
  啊!人!…… 
  这人卷在惊涛骇浪之中,既看不见挣扎,也听不到呼喊,因为这时一切都为大自然疯狂的叫啸所淹没了,只见那个小白点一会浮到水面上来,一会又淹到水面下去。 
  是的,是一个人! 
  陈文洪来不及思索,从岩石上耸身一跃,投入急流。 
  这时,天塌地陷,山崩石裂,谁碰到它,谁就将毁灭,碎成粉末。但,现在,这一个人,这一个大地之子,在挥动双臂,破浪前进。 
  陈文洪见人危难时,丝毫没有犹豫,投入狂涛恶浪中搏击向前。 
  山洪的暴发,使得两旁山上窑洞里的人都出来了,当人们看见汪洋中两个小点随流激荡,都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连声呼叫,奔走相告。一时间,山坡上站满人,有的就急惶惶奔下山来,拉绳索,抬木板,想方设法进行抢救。所有的眼光都投射在陈文洪身上,当一浪把他吞没,人们一下屏住呼吸,当他又凫出水面,人们跟着一声喟叹。命运,命运,一个人的命运和千百人的命运牵系在一起。 
  山洪急剧地怒吼、旋转、奔流,冲击着成群的牛羊、巨大的树木和桥梁、屋顶,横扫而下,势不可当。这种狂暴是没有任何力量能与之抗衡的。正因为如此,两岸的人群焦灼、喊叫,于是所有的心扉打开来,通向一个发亮之点——这就是希望,希望,这是驱使人奋发向上的力量。试问,如果没有它,火、热、生命、阳光,都还有什么意义呢。现在陈文洪便是这个亮点,他向黑压压的死神挑战。正在这紧张时刻,忽然一声霹雳,暴雨倾盆而下,水势、风势、雨势,汇成大气流的漩涡,情势更加险恶了。 
  人群中不断发出喊叫: 
  “游近了!” 
  “抓到了,抓到了!……” 
  “哎呀!” 
  “又冲开了。” 
  “他还在游吗?” 
  “他还在游。” 
  “真险呀,这一浪把他打得远远的……” 
  “他在游,近了——又近了!” 
  陈文洪这时脑子里根本没有任何悬念或疑虑,也不允许他有什么悬念或疑虑,他要对付的就是一意要吞噬他的恶浪,他只有一个意念,就是从急流中救出那个溺水的人。 
  终于他揪住了这人的头发,于是,两个人漂浮在一起了。 
  不管浪涛怎样摇撼,他死死扭住头发,头发长长的,是个女人。 
  她已失去知觉,不再挣扎,就像一片树叶一样,在战栗、在漂流。但,水的浮力,浪的冲力,使她显得不那样沉重,因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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