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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麦克风响起来:
“请各位代表到天安门去!……”
秦震没听清楚后面的话。但见人群忽然分成两股,一股顺着东面走廊,一股顺着西面走廊,向怀仁堂门外涌去。这时夕阳像胭脂一样染红怀仁堂大门以及从门里涌出的人群,秦震向西面那个青铜狮子看了一眼,那狮子在夕照中笑态可掬,像正翩然起舞。他记得他乘坐的那辆轿车就停在西面青铜狮子旁边,他走去,竟是到达那里的第一个人,紧跟着同车的人都来了。怀仁堂大门外,黑压压一片都是汽车,要把这些车顺当地开出,得有一番精心的指挥。交通警喊叫着,做着手势,把庞杂的车群领入一条航道。当秦震乘坐的车开出中南海西门,夕阳忽然淹没在几片紫色浓云后面去了。车灯放亮了,一辆跟一辆小汽车顺着长安街向东驶去,一长串红色尾灯,形成一条委曲宛转、缓缓移动的红色虚线。
没有次序,没有排列,谁先下车谁就向天安门大街与南箭楼之间那块广场走去。这广场东西两面各立着一排刺梅,每当春天,金黄的嫩蕊,淡淡的芳香,颇为雅致。而现在在暮霭中,那两排树行,只是一垛黝黝暗影。秦震到得不算迟,不过前面已经挤了一层人圈,他只好站在后面,他的后面又不断有人群涌来,于是他就跻身人丛之中了,他只能从人缝中看到广场中心的情景。这时天已黑了下来。他忽然听到周恩来用响亮而又低沉的声音宣布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典礼开始,广场上的空气一下突然沉静下来,沉静得连每一个人心跳的声音都能听到。仿佛有忧伤悱恻的哀乐声云雾一样弥漫开来,笼罩在这一片广场之上。人们深深沉浸在庄严怀念之中。秦震为了永远牢记住人类历史长河中只有一次的时刻,他看了看天空,天上一片浓黑,只有西方上空还悬着一小片晚霞,像殷红的鲜血,非常醒目,十分动人。
毛泽东走向扩音器前宣读碑文:
R%三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三十年以来,在人民解放战争和人民革命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
由此上溯到一千八百四十年,从那时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R%
秦震觉得西方天空那一小片殷红,就是千百年来牺牲者的血凝聚起来的。在这庄严的一刻,他们正从九霄之上,以慰藉的心情穆然凝注着人间,人间此处正掀开庄重的一幕。
安息吧!
是的,在这一刻之前,还不能说这句话。
是的,在这一刻之后,说这话也就平淡无奇了。
只有在这一刻,我们完成了伟大工程的创造、把千千万万死者的意愿凝结在这国家大厦之中,而明天这个大厦就将矗天而立于地球之巅。在这一时刻,只有在这一时刻,我们可以告慰我们的英烈们的亡灵了。
秦震突然听到一片啜泣声。
他仰望长空,从那些闪闪烁烁的星辰中,
他看见自己的父亲,
他看见自己的母亲,
天上人间,心心相照。
他咬着嘴唇,抑住悲恸,但当他想起吴廷英,那个在抢渡之夜付出生命的人,他仿佛又看到他那巨大的身影,沉重的步伐,他从那儿向这儿走来。秦震的心胸敞开,他的热泪夺眶而出,失声痛哭了。
他听见铁锨铲土的声音……
过去,他听到掩埋战友时沉重的铲土声,
而今,铲土是为了建立一座圣洁的丰碑,
当然这不只是使烈士安息的丰碑,
还将是战斗的丰碑。
因为它是几千年亡灵的凝聚,也是民族灵魂的凝聚。只要在紧迫需要时,当革命、当国家势如悬卵、危在旦夕的时候,它就会发出强大的啸声。从奠基起到现在三十六年过来的历史证明这一点;如果万一噩运复来,灾劫重临(不论它是内在的还是外来的),未来的历史还将证明这一点。
长长的车队又行动起来,最后面的人还没上车,最前面的人已经到了怀仁堂。
怀仁堂,就像千百个太阳集中在这儿,华灯齐放,彩旗飘荡,充满了欢乐与幸福的气氛。从黑濛濛的奠基广场一下闯入明晃晃的亮光之中,秦震一下适应不过来,一个人要这样快从悲痛转为欢乐,可能吗?可能的。人们整整齐齐坐满会场,通过扩音器聆听选举的结果。啊!一个婴儿诞生了,一朵鲜花开放了,一轮红日升上天空了,英雄交响乐雄伟而奔腾的旋律响起了。它宣告一个社会主义的新中国屹然立起,一条红色激流冲破了黑暗沉沉的世界东方,熠熠光华,永耀万邦。会场上欢声雷动,一片沸腾,像暴风骤雨,像惊雷骇电,欢乐的乐曲以有力而颤抖的声音达到沸腾的高点,一到达高点,乐声就消失了,溶解了,变成了心灵的咏叹。这里面包含着每个人的心灵,带着血、带着泪,参加进这大的交响乐。人们在这时也就忘记了自己,消失了自己,大家都站在那里不肯离去,仿佛不愿这光亮的一夜过早逝去。
四
有人说:悲痛时流的眼泪是苦涩的,欢乐时流的眼泪是甜蜜的。然而,在悲痛与欢乐紧紧糅和在一起、溶解在一起时流的眼泪,才是最深沉最可贵的。
夜深人静,回到六国饭店,秦震的心境就是如此。他顺着长廊向自己房间走去的那段并不长的时间里,他多么想打一个电话给姚锡铭。
我迈过了那个门槛,
我迈过了那个门槛,
在天安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奠基那一刹那,望着西天上那片血一般殷红发亮的红光,我迈过了那个门槛……
谁想,当他走到门前,他一下愣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他听见从他屋里传出一个年轻女人和小孩子说笑的声音!
他像唯恐惊动什么,轻悄悄推开了房门。
哎呀!
这是何等明亮、何等光辉的景象啊!
在雪亮的灯光照射之下,
一个是严素,
一个是圆圆,
而且,她们两个都像天真烂漫的孩子,在地毯上打着滚在玩耍。
秦震喜得一下扑了上去,喊着:
“你们来了,你们来得好,来得是时候!”
秦震奔过去,一把把圆圆抱起。这时,这一个脸蛋像苹果一样鲜红的小女孩,在秦震心里就如同一道神奇的光亮,一下把奠基广场的悲恸与怀仁堂里的欢呼,都照得通明。她像给他所经历的这一天的一切一切作了一个总结,说明了它们的含意。她像一支乐曲已经完结,而忽然又升起一个光明圣洁的旋律。她使秦震感到至深至大的爱,他抱住的是一个新世纪的黎明。
他抱住圆圆,转身望着严素,关切地询问:
“你们什么时候来的?你们怎么来的?”
严素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整理着自己蓬乱的发丝和揉皱的衣衫。
可是,秦震不等她回答,又问圆圆:
“圆圆!你吃饭了吗?”
圆圆用稚嫩的声音回答:
“小陈叔叔领我们吃了饭。”
是的,在圆圆眼里,每一个穿着解放军军衣的人都是叔叔。
吴廷英是叔叔,小陈是叔叔,当然,他秦震也是叔叔……
于是那令人悲恸的一幕又浮现在秦震脑际:
吴廷英躺在那里,伤痕累累,血渍斑斑,两眼紧闭,唇如银纸。
突然,“哇”的一声嚎叫。
正由于这声音那样娇嫩,那样稚弱,所以特别撕裂人心。小圆圆从铺上跳下来,光着小脚丫,一扑扑到吴廷英身上,一种可怕的预感抓住小小的心灵,她哭着喊着:
“叔叔!……叔叔!……”
现在圆圆对秦震那样亲热,她伸出两只小胳膊,搂住秦震的脖颈,又用两只小手摸着秦震的脸颊:
“叔叔!……你哭了,你别哭!”
“没有……叔叔没哭。”
但,他那哽咽的声音,使严素心里一阵慌乱。她没想到,一个久战沙场的将军在这样一个年轻女人,一个幼小儿童面前,竟然如此激动。是的,她不知道秦震在这奠基典礼之夜的心境,她不知圆圆的到来引起秦震的情怀。不过她怕小孩家寻根究底,便上来抚着圆圆的小脊梁说:
“这个不是叔叔,这个是伯伯。”
小圆圆撒娇地从秦震怀中溜到地上,跳着两脚,拍着手喊叫:
“伯伯!伯伯!”
秦震莞尔一笑,连声说道:
“伯伯喜欢圆圆,伯伯喜欢圆圆。”
秦震突然一下想起什么,连忙对严素说:
“走!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不容分说,他一把抱上圆圆就已旋风一样旋出门外去了。
严素不知怎么回事,只在后面跟着跑。
他们走下楼梯,走出饭店大门,秦震找到值班汽车,先把严素和圆圆推上去,而后自己上去,把车门“砰”地关闭,对司机说:
“快一点!到第三招待所!”
汽车便呼的一声急驰而去了。
严素不知秦震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欲待问时却被秦震那机智而又有点诡谲的眼光制止住了。
夜静更深,秋风萧瑟。
汽车风驰电掣般奔驰了一阵,把他们带进一个灯光照耀得如同白昼的所在。秦震下得车来,在前面引路,严素拉了圆圆的小手在后面跟随。穿过一个树木葱茏、花影重重的花园,来到一列平房跟前。秦震径直跨上台阶朝一间房走去。
秦震来时兴致勃勃,至此脚步却有点踌躇不安起来,因为究竟夜深了,许多房间都熄了灯光,人们怕已酣然入梦。等他来到他所寻找的那间房间,深颜色的窗帷上透出一线不甚明亮的灯光。他轻手轻脚,在门窗上轻轻敲了一下,等他听到里面应声,立刻推开房门,自己把身子闪在一边,转回头对严素说:
“你看!是谁!”
严素定睛看时,只见桌上亮着一盏台灯,灯光之下,一个一头银发的老人家,似乎正在灯下读着什么,见门开了蓦地回过头来。
严素抛下秦震和圆圆,一阵风一样扑了过去:
“梁妈妈!梁妈妈!”
梁妈妈转过身来,一把搂住严素:
“是素呀!好孩子,你怎么来了?”然后微嗔地责备秦震:“你这当司令员的!……事先也不说一声……”
秦震说道:
“我也是刚才回到住处才见到她们,这不连推带搡地都送到你老人家这儿来了!还有个小的呢!”
严素这时才想起圆圆,赶紧把圆圆抱给老人。
“圆圆!这是奶奶,叫呀!叫奶奶!”
圆圆有点怯生,把头靠在严素脸上,紧紧偎在严素怀中,却甜甜地叫了一声:
“奶——奶……”
老人伸手摸着圆圆小脸蛋问:
“这是谁家这么俊的孩子?”
严素使了个眼色,老人会意就没再问。
“坐下!都坐下说话!”
梁妈妈让秦震和严素坐在墨绿色布套的沙发上,她笑了一下:
“人老了,——那软沙发坐了不得劲,我还是坐这高处。”
说着她坐在一只红本镂花的高背椅上。
“素!你是从前线来的人,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
严素略一思索,说道:
“梁政委他们都好。”
“他们都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