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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学奖]第3届-刘白羽:第二个太阳-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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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亮。肩头的血水一直湿透左面衣襟,然后淌流地下,把草棵染得鲜红鲜红的了。 
  严素一直背了药箱注视着一切,她的心怦怦跳跃,她的眼光急速睃巡,一发现史保林挂了花,她一纵身猛跳下船,一下没站稳跌倒地下,连忙爬起来,从弹火中穿过去,扑到史保林身旁,伸手制止他射击。谁知平时沉默寡言、性情温和的史保林,突然凶狠地一把把她推开,怒喝道: 
  “你也不看这是什么时候?!” 
  他依然不间断地发射,机枪每一震动,伤口就涌出一股鲜血。 
  严素也发火了: 
  “我是军医,负了伤要听我的。” 
  也许是女性特有的威严一下镇住了史保林。他默不做声地把左臂伸给她,脸还紧紧贴在机枪上面,单手紧紧扣住扳机,机枪震得地面尘土飞扬,连蓬蒿都变成枯萎的灰色。 
  严素一检查,是一颗子弹钻进臂膀,她连忙取出一个救急包,用牙齿撕开,给史保林包扎起来。不料就在这一瞬间,敌方机枪也叫起来了,一股火舌热辣辣封锁住火线,严素见史保林左臂受伤,动作不灵便,就靠着史保林紧紧伏倒地下,由她装子弹带,由他发射。 
  梁曙光正目不旁瞬地注视着战场,忽然听到有人喊叫他,回头一看,两眼立刻雪亮,原来有意留在后面支援的几只船咿咿呀呀摇将上来了。 
  那个小山上有个穿白褂子的人,似乎瞭望到后续船只到来,连忙挥了一下手,敌人阵脚立刻乱了起来,而后很快又稳住了。显然是敌人不相信这就是大军进湖了。尽管这几天一路上,史保林、老陆不断放出风声,故作迷阵,然而这时宜昌、沙市还在敌手,这些湖匪还做着江北局部反攻的美梦。因此,他们反而攻击得更加猛烈,妄图火速歼灭船队。 
  梁曙光见火候已到,立刻果决下令: 
  “迫击炮登陆作战!” 
  船还在向前浮动,几个战士扛了炮身、炮座、炮弹,纷纷跳进水里,涉水登陆。 
  火光一闪,炮弹落到敌阵中爆炸了,一股黄色夹杂黑色的浓烟滚滚升上天空,旋转着像个火球。 
  湖匪们给炮声吓得乱成一团。 
  紧接着第二发炮弹,正好打中那几个骑马的人,只见一个人从马背上突然飞起来,不像人,像是崩裂的土块,那匹马高高蹦起,又重重跌下。 
  梁曙光脸上浮出微笑,仿佛说道:“这一下尝到解放大军的滋味了吧!” 
  又是几发炮弹发出爆响。硝烟像云朵一样悬在半空,闪着银灰色亮光。敌人整个阵营一片混乱,像回潮的涌浪一样向小山那儿退去。这些人在梁曙光的望远镜里,像乱了营的马蜂群或是蚂蚁窝,退到小山上,然后很快消失在山背后不见了。 
  这时,严素和史保林发生了剧烈争执。梁曙光跳下船来朝他们那儿跑去。 
  原来严素坚持要史保林到船上去养伤,史保林却无论如何不肯。他的左衣襟和裤腿染成大片殷红颜色,脸有点苍白,还沾满黑色的硝烟,蒸腾着热汗。他坚持要带着他那个战斗小组,继续在陆地护卫着船队前进。 
  严素火辣辣地倒竖双眉: 
  “我要执行战地军医的任务!” 
  史保林气哼哼地说: 
  “这点伤算什么?过了湖再说。” 
  梁曙光从这几天的接触中,对史保林愈来愈加敬爱。他理解,此时此刻,这个表面沉默寡言、性情温顺的人,是怎样也执拗他不过的。于是,就向严素使了个眼色,便顺着史保林的性子说:“好,一言为定,过了湖就休息。同志!在伤员面前最高的首长是军医呀!”也就给严素圆了场。 
  中午过后,他们离开岛屿,进入长湖。 
  离陆地远了,茫无边际的苇塘也消失不见了。大湖茫茫荡荡,由于太阳西斜,已没那么强烈的反光,湖面变成深蓝色,柔和、轻缓,在小风里微微抖动,像刚从染缸里取出的蓝色丝绸,这丝绸一直迤逦向远方,与看不清楚的淡蓝天空连接一片。 
  湖匪挨了炮击,以为后续大军来到,没敢再轻举妄动,进行骚扰,只在湖上放几只船,时出时没,不急不缓地从远处追随着、监视着。 
  所有战士一齐动手,奋力划船,船像一条条大鱼在一俯一仰,急速浮游。湖上发现白色的长翅膀的鸥鸟,在上下翻飞了,一阵阵喜悦掠过每人心头。再向前,又看见一群张着白帆的小船,在悠荡着捕鱼。 
  当晚霞把湖面照成一片紫色,他们来到一个水上集市,湖中有些高脚竹屋,很多很多木船、舢板拥挤在竹屋下面,有卖米的,有卖布的,有卖烟油杂货的,卖鱼虾、卖菱藕、卖竹笋、卖青菜的。雪白的嫩藕摆在碧绿的大荷叶上,真是好看。一阵阵喧哗迎面而来,一阵阵清香迎面而来,好一片热闹的水上集市。梁曙光率领着满载欢乐的船队一直划进木船、舢板阵中。狂风暴雨从他的心头上飞掠过去了,最大喜悦与最大悲恸从他的灵魂中消失了。史保林、严素都是北方人,那些小贩手上举着的扭摆身子的活鱼使他们感到新奇可喜。梁曙光只默默微笑着,从南下以来一直瞭望着而一直没有见到的故土的水乡,一下见到了。何等的甜蜜!何等的温馨!落日余晖在他的脸上像涂了一层淡淡的红色,他的两只笑眼里闪耀着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幸福的光辉。 

  
  



第十四章 启示



    


  陈文洪心里像燃烧着一把火。他率领部队渡过大河后,以一日一夜急行一百八十里的速度,向长江方向猛进。他的位置在尖兵连后面,便于直接掌握情况,亲自布置战斗。这个尖兵连就是牟春光所在的那个连队。 
  可是,他们与迅速退却的敌人之间总差半日距离。陈文洪像从苍空中俯冲而下的鹰隼,他这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决不能让它的捕获物逃脱,可是狡兔闪避逃窜,鹰隼一时之间不能得逞。几天来他很少说话,他和大家一样徒步在火热的地面上奔驰,在污秽的河流里跋涉,个人的忧愁,战友的苦难,都排除在九霄云外,他全部神经、器官、血、肉和生命都集中在一点上:一定要抓牢敌人,一定要消灭敌人。 
  一百八十里地,日夜兼程,没有停歇,没有喘息。 
  他们为了走直线,抄近路,蹚过了四十八条河流。 
  这是什么速度? 
  是箭的速度, 
  是风的速度, 
  是光的速度。 
  陈文洪没有骑过一次黑骏马。黑骏马如解人意,在严酷火热中,偶尔喷一下响鼻,只顾奋迈四蹄。天愈热马虻愈猖狂,叮在马身上就如同一根铁钉牢牢钉在墙上。马激怒起来,一下猛转回脖颈咬着胸脯,一下紧甩尾巴打扫着腹背。人们忘记炎热,忘记灰尘,一任汗水黑糊糊湿透全身上下,一路走过,在浮土上滴下一条条汗水的印迹。陈文洪看见这些水渍,不无心疼,但还是咬紧牙关,穷追不舍。这是战争中最精微奥妙的时刻,稍纵即逝的时刻。只有一回,前面队伍正在下河,他站在路边等待,万里无云,赤日当空。他忽然发现路边小草棵下有一点阴凉,就这点阴凉使他如饮甘泉,一阵凉爽,于是他把脚伸到草棵底下去,可是小草太小了,又能容纳下什么?他突然恼怒起来,好像为了这一刹那间的感觉而羞惭。他把两只松散下来的裤筒重新挽过膝头,扑咚扑咚冲进河水。由于过河人多,河水早已荡成污浊的泥浆,它既没有了清凉,也就没有了快感。他紧紧掌握着先头连,他要用这一个连首先咬住敌人,扭住敌人,死死不放,只要这一点做到,他就可以撒网打鱼。求战的渴望确实像火,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为此而焚烧。 
  牟春光一头扎在急行军行列中。 
  不过,牟春光他心中不敞亮,窝着火,他一面走一面问自己: 
  “难道是这南方的苦热把我熬煎坏了?” 
  他坚决地摇摇头。 
  可是仰望了一下太阳,赤日烁金,光线那样咄咄逼人。 
  “难道是我怕这进军的艰苦了吗?” 
  他更坚决地摇摇头。 
  牟春光无意中从脖颈底下撸了一把汗水,愤怒地摔在地上。 
  但,在他心中确有隐隐的疼痛。 
  他跟岳大壮怄的气还在灵魂里升腾! 
  然而,他想自己还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于是他捐弃一切他称之为“个人恩怨”的东西。他带着尖刀班走在前头,他默默计算着他们行进的里程和涉渡的河流,他觉得前面有一点灼灼闪光的亮点,每走一步,就近一点,那是什么?那是希望。 
  有一回,一个侦察参谋骑马跑回向师长作报告,然后又骑着马往前方跑去。当他沿着部队行列跑时,突然一眼看到牟春光,就连忙勒住马;马跑欢了不甘心停脚,只在那儿扭着身子打转。那参谋也没下来,只从口袋里取出一件什么,弯下身递到牟春光手上,年轻的参谋说: 
  “牟春光,这是严医生下湖荡前让我交给你的。” 
  牟春光一看是封信,这哪里是看信的时候,就把信装在上衣小口袋里。再看那侦察参谋,已经扬鞭飞马而去,不久就没在一团飘浮的热气里不见了。 
  前面,突然响起枪声。 
  一听见枪声,人们精神立刻振奋起来。陈文洪一阵风一样跑到最前面来,牟春光喊道: 
  “泥鳅到底抓到了!” 
  陈文洪大声吆喊: 
  “跑步!你们连的任务是紧紧咬住敌人,不能让它脱钩!” 
  他们在宜昌和当阳之间抓住了敌人。 
    


  电台上来了。陈文洪选择了一处竹木浓荫的山顶,设立了指挥所,除正面少数部队钳制住敌人,他派出两个团的兵力进行迂回包围。从俘虏那里知道,被包围的是两个团和一个保安营。他立刻把这一情报报到兵团前指,很快收到兵团前指的复电。如果说在追击途中陈文洪像个火人,现在在阵地上他像一个冰人,他那样冷峻地注视着瞬息万变的战场。他不断通过电话,向前面作战部队了解情况,随即发出新的指令。无需用望远镜,整个战场就展列在他的眼前。敌人被围困在一片大的洼地里,那里有稻田、树林、竹丛、田舍,但终究是洼地,一切都暴露眼前。马匹拉着炮在急速移动,荡起滚滚尘烟,他们似乎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阵地,一会往这面跑,一会往那儿跑。在前沿对峙的双方,展开火力狙击。尖锐的枪声,像撕裂一块一块布帛,清脆、响亮。我们的炮兵开炮了,敌人接着也开炮,阵地上立刻飞起大团大团的黑烟。恰在此时,天气骤变,可能是从长江上吹来浓雾。雾一刹时间,遮天盖地,笼罩一切。陈文洪心脏猛地一缩,他用望远镜观察,镜片模糊了,洼地消失,雾漫的天地像蒙了一层黑玻璃,在这上面除了一闪一闪的爆炸火光,连声音仿佛都给厚厚重重的铁壁包裹起来了,低沉、喑哑。 
  对方会利用大雾的掩盖而逃脱吧? 
  陈文洪火急地打电话命令各部队加紧包围、分割、歼灭。 
  他严厉地叮咛: 
  “看不见射击目标,就近战肉搏!” 
  不料就在他打电话时间,一阵急促的枪声就在他所站的小山脚下爆发了。我们的部队忽地像退潮一样一下退了下来。战局危急!!!敌人利用大雾的掩蔽,出其不意地发起一个反冲锋,搅乱我方阵脚,以掩护他们的大部队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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