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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与罚 樱桃版-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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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上五楼去找拉祖米欣。
  拉祖米欣在家,在他那间小屋里,这时他正在工作,在写什么,亲自来给他开了门。他们有三个多月没见面了。拉祖米欣穿一件已经破烂不堪的睡衣,赤脚穿着便鞋,头发乱蓬蓬的,脸没刮过,也没洗过。他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你怎么了?”他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进来的同学,叫喊起来;接着沉默了一会儿,吹了吹口哨。
  “莫非情况这么糟吗?可你,老兄,论穿戴,往常你可是比我们大家都强啊,”他瞅着拉斯科利尼科夫那身褴褛的衣服,又加上一句。“你坐啊,大概累了吧!”当拉斯科利尼科夫躺倒在比他自己的沙发更差的漆布面土耳其式沙发上的时候,拉祖米欣突然看出,他的客人有病。
  “您病得很严重,你知道吗?”他要摸他的脉搏;拉斯科利尼科夫把手挣开了。
  “用不着……”他说,“我来……是这么回事:教书的工作,我已经没有了……我想要……不过,我根本不需要教课……”
  “你知道吗?你在说胡话!”凝神细心观察他的拉祖米欣说。
  “不,我不是说胡话……”拉斯科利尼科夫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上楼来找拉祖米欣的时候,并没想到必然要面对面地会见拉祖米欣。现在,已经是根据自己的经验,他刹时间想到,目前他最不愿面对面地会见世界上的任何人。他满腔怒火突然爆发。一跨进拉祖米欣家的门坎,由于痛恨自己,他气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再见!”他突然说,于是往门口走去。
  “喂,你等一等,等一等,怪人!”
  “用不着!……”拉斯科利尼科夫重复说,又把手挣开了。
  “那么干吗要来!你发傻了,还是怎么的?……几乎让人感到难堪。这样我不放你走!”
  “好,那么你听着:我来找你,是因为,除了你,我不认识旁的能帮助我的人……帮助我开始……因为你比他们大家的心肠都好,也就是说比他们聪明,能够全面地考虑……可现在我看到,我什么也不需要,你听到吗,完全不需要……任何人的帮助和同情……我自己……独自个儿……好,够了!别管我!”
  “不过请稍等一等,扫烟囱的工人①!你完全是个疯子!我的意见是,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你要知道,我也不教书了,而且教书我也看不上。不过旧货市场上有个书商,姓赫鲁维莫夫,就某一方面来说,给他干,也等于教课。现在我可不愿放弃这个工作,去换取给五个富商当家庭教师的工作。他经营出版业,出版自然科学书籍,——很有销路!单是书名就很值钱!你总是说我傻,真的,老兄,还有比我更傻的呢!现在他也在赶浪头,迎合社会思潮;他自己是一点儿也不懂,我呢,当然鼓励他。这儿有两印张多德文原作,依我看,这是极其愚蠢的招摇撞骗的玩意儿:总而言之,讨论是不是该把女人看作人?当然啦,郑重其事地证明了,女人是人。赫鲁维莫夫打算出版这本关于妇女问题的著作;我正在翻译:他要把这两印张半排成六印张,加上半页印得十分豪华漂亮的书名,每本卖半个卢布。准能卖得出去!给我的稿酬是一印张六个卢布,所以一共可以拿到十五卢布,我已经预支了六个卢布。搞完这一本,我们还要着手译一部关于鲸的书,然后又要从《Confessions》②的第二部里摘译一些最无聊的废话;有人告诉赫鲁维莫夫,似乎就某方面来说,卢梭也就是拉季舍夫③一类的人物。我当然不反对了,管它呢!喂,你愿意译《女人是不是人》的第二印张吗?愿意的话,现在就把原文拿去,笔和纸也都拿去,——这都是免费供给的——再拿三个卢布去;因为我预支的是全部译稿,第一印张和第二印张的稿费,所以三个卢布是应该归你。你译完以后,还可以拿三个卢布。还有,请你别把这看作是我对你的帮助。恰恰相反,你一进来,我就在盘算,你能在哪方面给我帮个忙了。第一,我对正字法不太了解,第二,有时我的德文简直不行,因此,我哪里是翻译啊,多半是自己写作,可以聊以自慰的是,这样会更好些。唉,谁知道呢,说不定这样不是更好,而是更糟……你干不干?”
  
  ①因为他穿得又破又脏,像个归烟囱的工人。
  ②《Confessions》(《忏悔录》)是法国作家卢梭(一七一二——一七七八)的自传性作品,于一八六五年译成俄文。
  ③阿·尼·拉季舍夫(一七四九——一八○二),俄罗斯作家,革命家,唯物主义哲学家。
  拉斯科利尼科夫默默地拿了几页德文论文,拿了三个卢布,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出去。拉祖米欣惊讶地目送着他。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来到了第一条街道上了,却突然转身回去,又上楼去找拉祖米欣,把那儿页德文原著和三个卢布都放到桌子上,又是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你是发酒疯,还是怎么了!”终于大发脾气的拉祖米欣高声叫喊起来。“你干吗要演滑稽戏!连我都让你给搞糊涂了……见鬼,你干吗回来?”
  “翻译……我不需要……”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在下楼梯的时候,含糊不清地说。
  “那么你需要什么呢?”拉祖米欣从楼上大声嚷。拉斯科利尼科夫继续默默地往下走。
  “喂,你!你住在哪里?”
  没有回答。
  “哼,那么你见—鬼去吧!……”
  可是拉斯科利尼科夫已经到了街上。在尼古拉耶夫斯基桥上,由于遇到一件对他来说极不愉快的事,他又一次完全清醒过来。一辆四轮马车上的车夫在他背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因为他险些儿没让马给踩死,虽然车夫对他叫喊了三、四次,可他根本就没听见。这一鞭子打得他冒起火来,赶快跳到了栏杆边(不知为什么他在桥当中走,而那里是车行道,人不能在那里走),气得把牙齿咬得喀喀地响。当然啦,周围爆发了一阵哄笑声。
  “该打!”
  “是个骗子。”
  “当然是假装喝醉了,故意要往车轮底下钻;你却要对他负责。”
  “他们就是干这一行的,老兄,你们就是干这一行的……”
  但是就在这时,就在他站在栏杆边,一直还在茫然而又愤怒地目送着渐渐远去的四轮马车,揉着背部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到,有人往他手里塞钱。他一看,原来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商人太太,包着头巾,穿一双山羊皮皮鞋,还有一个戴着帽子、打着绿伞的姑娘和她在一起,大概是她女儿。“看在耶稣份上,收下吧,先生。”他接过了钱,她们从一旁过去了。这是一枚二十戈比的钱币。看他的衣服和他的样子,她们很可能把他当成了乞丐,当成了经常在街上讨钱的叫化子,而他得到这二十戈比,大概是多亏了挨的那一鞭子,正是这一鞭子使她们产生了恻隐之心。
  他把这二十戈比攥在手里,走了十来步,转过脸去对着涅瓦河,面对皇宫①那个方向。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影,河水几乎是蔚蓝的,在涅瓦河里,这是很少见的。大教堂的圆顶光彩四射,无论站在哪里看它,都不像从桥上离钟楼二十来步远的这儿看得这样清楚,透过纯净的空气,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圆顶上的种种装饰。鞭打的疼痛消失了,拉斯科利尼科夫忘记了挨打的事;一个令人不安、还不十分明确的想法吸引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他站在那儿,好长时间凝神远眺;这地方他特别熟悉。以前他去大学上课的时候,常常——多半是在回家的时候,——也许有百来次,他停下来,正是站在这个地方,凝神注视着这的确是辉煌壮丽的景色,而且几乎每次都为一种模模糊糊的、他无法解释的印象感到惊讶。这壮丽的景色仿佛寒气逼人,总是会使他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凄凉感觉;对他来说,这华丽的画面寂静、荒凉,令人心情颓丧……每次他都对自己这种忧郁和难以解释的印象觉得奇怪,由于不相信自己能作出满意的解释,于是就把解开这不解之谜的任务推迟到未来。现在他突然清清楚楚想起了自己从前的这些问题和困惑,而且觉得,现在他想起这些来并不是偶然的。现在他恰好站在从前站着的那个地方,仿佛当真认为现在可以像从前一样思考那些同样的问题,对以前,……还完全是不久前感兴趣的那些论题和画面同样很感兴趣,单是这一点就让他感到奇怪和不可思议了。他甚至几乎觉得有点儿好笑,而同时又感到压抑,压得胸部都觉得疼痛。他好像觉得,这全部过去,这些以前的想法,以前的任务,以前的印象,还有这全部景色,以及他自己,一切、一切……全都在下面,在他脚下隐约可见的,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似乎他已离地飞升,不知往什么地方飞去,一切都从他眼中消失了……他用手做了个不由自主的动作,突然感觉到了拳头里攥着的那枚二十戈比的硬币。他松开手,凝神看了看那枚钱币,一挥手把它扔进水里;然后转身回家。他觉得,这时他好像是用剪刀把他与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都剪断了。
  
  ①指冬宫。
  他回到家里,已经是傍晚时分,这么说,他一共走了六个钟头。他是从哪里回来,又是怎样回来的,这些他什么也不记得。他脱掉衣服,像一匹给赶得筋疲力尽的马,浑身发抖,躺到沙发上,拉过大衣盖在身上,立刻昏昏沉沉进入梦乡……
  天色已经完全昏暗的时候,他被一阵可怕的叫喊声惊醒了。天哪,这喊声多么吓人!这样的号哭和哀号,这样的咬牙切齿、眼泪、毒打和咒骂,这样一些极不正常的声音,他还从未听过,从未见过。他不能想象会有这样残暴的行为和这样的狂怒。他惊恐地欠起身来,坐到自己床上,一直呆呆地一动不动,痛苦万分。但打架、号哭和咒骂却越来越凶了。使他极为惊讶的是,他突然听出了女房东的声音。她哀号、尖叫,数数落落地边哭边嚷,匆忙而又急促地述说着,以致无法听清,女房东在哀求什么,——当然是哀求人家别再打她,因为有人正在楼梯上毫不留情地毒打她。由于愤恨和气得发狂,打人的人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可怕,已经只听到嘶哑的叫喊,不过打人的人还是在说什么,说得也很快,听不清楚,急急匆匆,上气不接下气。突然拉斯科利尼科夫像片树叶样簌簌发抖了:他听出了这个声音;这是伊利亚·彼特罗维奇的声音。伊利亚·彼特罗维奇在这里,而且在打女房东!他用脚踢她,把她的头用力往楼梯上撞,——这是很显然的,从响声,从哭声,从殴打的声音上都可以听得出来!这是怎么回事,天翻地覆了吗?可以听到,每层楼、每道楼梯上都挤满了人,听到人们的说话声,惊呼声,许多人上楼来,敲门,砰砰啪啪的开门关门声,大家都跑到一起来了。“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怎么可能呢!”他反复说,并且认真地想,他准是完全疯了。可是,不,他听得太清楚了!……这么说,既然如此,他们马上就要到他这儿来了,“因为……没错儿,全是为了那桩事……由于昨天的……上帝啊!”他想扣上门钩,可是手抬不起来……再说,也没有用!恐惧像冰一样包围了他的心,使他痛苦异常,仿佛把他给冻僵了……不过,这阵持续了足有十来分钟的吵闹声终于渐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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