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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义听着她的话,心里暗暗佩服,自己却说不出什么话来。这个青年在赤杨岗村子里,是出名的手巧心灵的人。但是一张
嘴却像个没锯开的葫芦,一句话也倒不出来。他只读过四年小学,却写得一笔好字。他只学了一个月算盘,却能把加减乘除练得精熟。他用高粱秆子扎的蛔蝈笼,样子是仿一座关帝庙扎的。不但有三间正殿,还有廊房山门。他能在一个金瓜上刻画出“八仙过海”,他能把一捆麦秆编成五棚楼的天坛型草帽。可是这些精巧的手艺,这些惊人的聪明,现在对他来说却没有一点用处了。
第二天,凤英又催着春义到人市上去了。他到了那里,碰巧有一个建筑公司招募三十个力工运砖块,一天干十二个小时给八毛钱。因为八毛钱还可以买斤馒头,人“轰”地一声都围上去了。这个招募小工的工头却是个厉害人。他说:“大家都不要吵,我得挑!”
接着他就像买牲口一样,一个一个地看着身板牙口挑起来。轮到春义时,他先打量了他一眼,接着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最后说:“你跑几步我看看。”
春义跑了几步,脸已经红到耳朵后了。
“你大概两天没吃饭了吧?”工头问。
春义低着头没有回答。
“嗯,像个姑娘!”工头又睃了他一眼说:“肩膀还不窄。”说着他像推一头牲口一样,把他推到被招雇的行列里。
春义干的活是在一家砖窑前,向胶轮大车上装砖。十八辆胶轮大车川流不息地跑着。他们不住气地向车上装着。从清早到天黑,一直不停地装着。中午只休息了半个钟头,啃了两个馒头,到了下午,他的十个指头上,全磨出了鲜血。他痛恨自己这个庄稼人,皮肉长得太细嫩了。
西安市里满街华灯明亮的时候,春义才晃着快要零散的身
体去找凤英。他口袋里已经装了八毛钱角票,他不时向口袋里摸着,生怕被街上的小偷偷去。他正走到中正门大街,忽然从后边走过来一个留着乱莲蓬头发的年轻人,手里拿着一副眼镜在春义的跟前晃着说:“喂!老乡,要眼镜不要?真正的茶色水晶镜。便宜货!”
“我不要!”春义说着往前走着。
那个青年又跳到他面前说:“看看嘛!你看这镜片、镜架!便宜得很哪!”
春义没有停步仍然走着说:“我不要,看它干吗!”
正说着,那副眼镜忽然掉在地上了。那个青年拉住他说:“你别走!你怎么把我的眼镜弄掉在地上了?”
春义一急说:“我根本没有碰你的眼镜,是你自己弄掉的。”
那青年说:“你说什么?我把镜子交给你,你掉在地上,还想耍赖?你不能走!你要赔我的眼镜。”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春义的衣襟。
春义这个平日非常腼腆的人,这时也恼了。他说:“怎么,休想讹人啊!”他挽起了袖子。
这时围过来一些看热闹的人。又一个青年推着他说:“别发火,别发火,有理讲理嘛。先把眼镜抬起来看看,看摔坏了没有?”
那个青年从地上拾起眼镜,看了看,眼镜没有摔坏。原先那个青年却故意对着电灯照着说:
“摔破了!有一道纹”
春义愤愤地说:“我不管你摔破没摔破!我根本设有摸你眼镜。”说罢挣着就走,那个青年还要上前去拉他,另一个青年却使了个眼色说:“穷光蛋!放他走吧!”接着是一阵怪笑。
春义觉得这两个人有点恶心,心里说:“这也算个人!”他想着自己还算庆幸,眼镜真要摔破了,他们还真要说麻瘩!他又想起刚才吵架时,他应该向大家说:“我两只手在口袋里一直没有拿出来,怎么接住他的眼镜?”这句话最能说明他没有碰过眼镜,可惜当时没有想起来,自己的嘴太笨了。
回到北关,凤英在锅盖上切着白菜叶子,她兴奋地对春义说:“街口南边卖机器轧的杂面条,两角五分钱一斤。杂面条煮起来涨锅,买一斤就够咱俩吃啦。”
春义笑着说:“买一斤半。我今天有点饿了。”他说着就往口袋里掏钱,手伸到口袋里一摸,钱却没有了。他吃了一惊,又赶快摸另一个口袋。可是不管怎么掏,两个口袋里连一个小纸片也没有。他的眼睛忽然一黑,马上想起那两个街痞子在吵架时挤着他的样子,他又想起他们两个挤眉弄眼的表情。他全明白了:“钱被他们掏跑了!”
夜里,他躺在地上睡不着觉。十个指头疼得像刀子割一样,但更使他心疼的是,一天的工钱被小流氓偷去了。他有点害羞,觉得自己太没有能耐。他想到这个城市地方,就是人吃人的生活。在农村,人是向土地要东西,在城市,人是向人身上榨取、勒索,甚至偷盗东西。
他看了看凤英,凤英裹着一条被子睡在地上铺的麻袋片上,睡得很香。天快亮了,凤英的头发上凝结了一层白霜。他心里引起了一阵强烈的自疚。他和凤英结婚几个月了,他们没有吃过一顿饱饭,住过一间房子,甚至没有在一张床睡过一夜。自己是她的丈夫,丈夫是要对妻子的幸福和生活负责的。他觉得自己太不中用了。……
天亮了,春义还准备去装砖。城墙上响起了警报。警报“呜
——!呜!——”地叫着。日本鬼子的飞机要来西安轰炸了。因为各个街口都已戒严,春义无法通过。一直到中午十二点警报才解除。据说日寇的飞机是飞到重庆投炸弹去了。就在这时候,他在车站看到一张“告示”。“告示”上号召难民到黄龙山去开荒,到那里每人可以发二百斤小麦安家粮,还发镢头等二具。春义看到这个消息,心里觉得一阵兴奋。他气喘吁吁地跑回北关和凤英商量说:
“咱们干脆去黄龙山开荒吧!还是种地可靠。不在这城市混了,我真住不惯这城市。到黄龙山,咱们今年冬天能开出几亩地,明年一年就不发愁了。”
凤英有些犹豫。她说:“谁知道是真的假的?到那里这一冬天吃什么?住什么地方?城市的活路总要多一些,这么多人,他们能生活下来,我们也能生活下来。昨天我问一个大嫂,她在戏院门前卖瓜子,一天就赚两元多钱。”
春义劝她说:“人家是当地人。咱们是初来乍到,人地两生,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都没有,还说做什么生意?”他又哀求凤英说:“凤英,这城市就是遍地是钱,我也拾不了。在这儿净受欺侮,我这个人,不是这个材料。”他说着低下了头。凤英想起他昨天被偷的事,又想起他那十个露着红肉的手指头,心里着实可怜。她说:“你看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反正你是男子汉,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我就怕到那里荒天野地,他们要是不发粮食,才叫哭天天都不应哩!”
春义说:“这是政府出的“告示’’上说的。他们不能随便说话。”
凤英说:“‘告示’是什么?‘告示’是一张纸。今天说了。明天又不算数的事多得很。凡是出‘告示’,都是想方设法骗人
的。”
话虽如此说,凤英还是把行李捆了捆,跟着春义上路了。
上黄龙山开荒的难民确实也不少。大都是些只会种庄稼的老实人。他们渴望着看到土地,他们只有在土地上才有笑容,才有生气,才能活泼起来。他们在土地这个舞台上,才能施展出一切本领和智慧。
咸阳离西安四十里。春义挑着担子,凤英背着行李在西安往咸阳的大道上走着。路旁高大杨树上的叶子,在萧萧的秋风中飘落着,地里庄稼已经收割完毕了。土地像脱光了衣服一样,露出它健美宽阔的胸膛,在黄色太阳光下面,闪发出诱人的紫红颜色。偶尔有几块剩着的棉柴还长在地里,一片片殷红色的棉叶上,留着严霜的痕迹。
春义看着路旁的土地,心里舒坦了许多。他从那些瑟瑟作响的肥厚棉花叶子上,看得出这里土地是相当肥沃的。他想着黄龙山的荒地,土质如果也有这么好,他就可以建立起他的新家园。一对喜鹊从他的头上掠过,落在一棵光秃秃的柿树上时,还喳、喳地叫了两声,这增加了春义的信心,他不知道他脚下走着的路,就是两千年前阿房官的大甬道。对农民来说,土地就是他的阿房宫。
日头偏西时候,他们来到咸阳南关。这里的难民少多了,街上都是说陕西话的声音。凤英看着街上的行人,不但没有个熟人,连个熟脸也没有。她开始感到真正到了异乡。
春义在街上走着,他想找一家饭铺先吃饭。一个蓝布白字的酒帘在风里飘舞着,上边写着“牛肉面”三个字。春义正在盘算着是不是进去吃两碗牛肉面,却听到了一声悦耳的熟悉声音:
“牛肉面!大碗牛肉面!里边请。”
春义紧走了几步。只见临街的灶台前站着一个系着白围裙的男人。他正在熟练地炒着菜。春义的眼睛一亮,还不是陈柱子吗?他忍不住叫了声:“柱子哥!”
那人正是陈柱子。他看着面前站着这个挑着行李的人,半天才喊出来:
“你是春义?”
“是啊!我们从西安来。”
陈柱子“哗”地一声,向炒锅里掭了一大瓢水,匆忙跑出来接住春义的挑子说:“先到铺子里!怎么你们也来到这里了。”他又向里边喊着:“老白,春义来了!……”
“白菜心”正在抹桌子收拾碗筷,她一看到春义,就抓住他的手说:
“哎哟!你怎么也一担两筐出来了!”
春义苦笑了笑,却说不出话来。柱子看到店铺外还有一个年轻妇女,掂着包袱,低头站着。他不认得凤英,因为他在赤杨岗时,凤英还不曾和春义结婚。不过他从年龄、打扮,特别是梳的髻上还有一段红头绳,心里也估摸个八八九九。忙问春义:
“春义,这是?……”
春义红着脸,“我……”了半天,没说出个名堂。凤英却满脸笑容地走过来叫着:“大哥!……”
四
原来陈柱子离开家乡早一些,黄水刚一进村,他就来到陕西咸阳了。那时咸阳铁路已经通车,外地修路工人和国民党几个机关搬来这里,咸阳突然增加了一万多人口,做生意日子好混。
陈柱子自幼学的饭店手艺,面案、菜案都能拿得下来,再加上“白菜心”长得干净鲜亮,嘴甜腿快,很快就在咸阳站住了脚。
初开始时,他们盘个露天煤火,卖水煎包子。陈柱子做的包子,不但馅大皮薄,火色还焦黄均匀,香脆透亮。他专门定做了一把细嘴白铁油壶,凡是当地熟人来吃,总要用锅铲把包子捣开,在每个包子里再加上一些麻油,虽然从油壶细嘴里流出的麻油像线一样细,可是惹得顾主们个个高兴。其实陈柱子一天卖三十锅包子,外加的香油不到一斤。用陈柱子的话说:“我每天就凭这一斤香油,要在这咸阳闯开门面!”
两口子省吃俭用卖了一年水煎包子,果然积蓄了些钱。恰巧南关有一家土靛染坊歇业,两间临街门面房出租,陈柱子咬咬牙,租下这两间门面,因为是外乡人,害怕露财遭祸,陈柱子还假装租不起,托保贷款,花了二百块钱。
有了这两间门面房,陈柱子就好像有了个舞台,他想自己是外乡人,当地人不能雇,全靠两口子四只手干插。因此在经营上还要靠“一招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