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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茅屋,有“鞍桥式”、“凉棚式”、“船篷形”、“土窖式”,还有前高后矮,像个卧着老虎的“虎座式”,还有像“蒙古包”似的“谷垛式”。黄泛区人搭草屋的技术,是他们多年逃荒生活锻炼出来的。这些原始的房屋建筑式样五花八门,错错落落地摆在街头上。远远看去,好像一个原始人的房屋式样展览。
王跑和春义、梁晴等帮着徐秋斋搭了一座“瓜庵式”草房,他们砍了几棵大柳棵,搭成屋架。然后又苫了两三层苇草,光线虽然暗一点,住起来却是冬暖夏凉。庵子盖成后,徐秋斋满意地说:“多少年串人家房檐,如今落叶归根,总算自已有个窝了。我这个窝就叫‘安老窝’。”王跑说:“大叔,明年你在门前种几十棵西瓜,才像个瓜庵子呢。”
说到西瓜,徐秋斋问王跑:“你们平常就吃这苇塘里的水?”
王跑说:“吃了两年了。咱村的井都让黄水淤平了,一眼也找不到。”
徐秋斋说:“让我来找。一个村子没有水井,怎么能算有人烟?俗话说‘美不美,泉中水’,苇塘里的水不干净,咱们得找水井。”
下午,徐秋斋带着一群小伙子找起水井来了。他以祠堂瓦房的房脊作起点,然后回忆、步量、测算着距离。最后步量到一
片荆梢地前,他指地下对小伙们说:
“挖!”
小伙子们拿着铣镐、镢头挖了起来。挖了不到一个钟头,果然发现石头砌的井台。第二天又挖了一上午,一眼砖圈大井被淘开了。大家吃上清澈的井泉水,都高兴地欢呼起来。他们又让徐秋斋找当年的石碾子和磨面的磨。两三天里,挖出了三盘石磨和一盘石碾,关爷庙的大钟也挖出来了。祠堂的石碑和一副锡做的香案,也挖出来了。
当这些“出土文物”摆满了街道的时候,村子里当年的轮廊也显出来了。四圈在村西头挖出了一个水缸和两个坛子,大家挖掘旧物家具的劲头形成了高潮。有的挖出水缸,有的挖出了犁耙、瓶瓶罐罐和一些碎铜烂铁。徐秋斋也捡了些砖头。把自己的茅庵铺成了砖铺地。
夜里,陆胡理来找王跑,他说:“跑哥,我已找到海骡子家的房基了。临街房子埋在泥里好像还没有坍。”他又小声地说:“他家堂屋里那些东西,好像当年搬到城里时,都没有带走,咱们今晚上去把它挖开怎么样?”
王跑听他一说,好像蝎子蜇了一下一样,忙说:“我不去,我不去。”
陆胡理笑着说:“这怕什么,埋在泥里的东西。……”
“你要去你去吧。我是不去。外财不发穷命人。我在上边摔过斛头。”他又想起了白马寺那段痛苦往事。
老气这时候也笑着说:“老陆,你要挖,你去吧!你跑哥这几天搭屋子,累得腰疼,弯不下腰。”
“其实我也只是说说,谁有那闲力气去挖那些破烂砖头?”他说着扬长走了。
夜里,王跑听到一条沙岗上响起镢头挖地的声音。他思摸着这肯定是陆胡理下夜挖海骡子家的东西了。他偷偷猫着腰去看了看,果然看见陆胡理在一个坑里站着,向外撂着土、扔着砖头,他正看得出神,忽然背后有人拉了他一把。他吓了一跳,扭回头看时,却是自己老婆老气。
老气把他拉到自家的茅屋里说:
“你去看什么?哪有什么看的,我说你啊,还是贼心不死!”
王跑说:“我看看犯什么法?我又不要他的东西!”
老气说:“看也别看。在洛阳时.那个陈老先生对我说:‘知人隐私者不祥,察见渊鱼者……遭殃’,像这种事,看也不应该看。”
王跑佩服老婆的见识,只好点头称是。过了两天,他见陆胡理端着把白铜水烟袋在吸烟。那烟袋擦得锃明发亮,还带着两条铜链子。他听见陆胡理在对裴合说:
“昨天在红柳集,五斤高粱换了这杆烟袋,回来我擦了擦,还能吸。”
王跑认得这把烟袋。他心里明白陆胡理是从哪里弄来的.鉴于老婆的告诫,他没敢对别人说。……
六
当赤杨岗的还乡难民,都在挖掘着盆盆罐罐和旧家具的时候,有一个人却对这些挖掘旧物的事情不屑一顾。这个人就是长松。
他亲眼看到自己家里的房子,在黄水冲来的时候倒塌了。他知道,家里除了几个破缸烂盆,别的什么也没有。这些天来,
他一直在找寻着另一种东西,那就是他失去的土地1。多少年来,海长松逃荒在外,一直惦念着当年用血汗换来的七亩地,回到村里,他几乎每天都在测算自己那块土地的方位。他终于在一片红淤土上,丈量推测出自家这块土地的地方。他的心怦怦地跳起来。因为这一片土地,全是黄河留下的淤积土,肥得一脚能踩出油来。他高兴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吃罢早饭,他对小建和小强说:“走,咱也去挖点东西!”说着,父子三人扛着镢头到荒野里去了。长松在荆棘丛生的淤土地上,挖了十几个大坑,终于找着了他当年埋在地上的镰刀和黄铜烟袋。他的眼泪又滴进这个散发着泥土香味的土坑里。
长松拿着发锈的镰刀对小建、小强说:“这就是我和你们讲过多少次的咱那块土地,七亩二分大,东西畛。如今它全变成淤土地了。为了这块地,我和你妈苦拼了半辈子,我没有到饭铺里买过一个烧饼吃。……”他说着又流下眼泪,停了一会,他又对两个孩子说:“别看他们挖出来个锅,挖出来坛子眼馋。对咱庄稼人来说,什么最主贵?地最主贵?什么是根本?地是根本。常言说:‘地是刮金板,有地就有脸’,咱在洛阳要有这几亩地,你大姐能失落在外边吗?你二姐能死在外乡吗?种庄稼是一本万利。我这一辈子,别的手艺不会,种庄稼还在行。我也要把你们教会。咱爷儿们只要肯下力,别看现在是荒草沙坡,明年夏天我要向它要三千斤麦子!”
小建和小强也默默无言地落泪了。他们在城市流浪生活中长大,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这样兴奋、这样激动,也从来没有听过他能讲出这么长一段话。
七
李麦到区上跑了儿次,借贷麦种和发放农具的事,终于跑成了。按区里规定,每开一亩地,区里贷给麦种十斤,回来的每一口人,只要年满十五岁,不分男女,都发给农具一件。
这天,李麦领着长松、王跑、四圈等人来红柳集领麦种。秦云飞正好从淮阳分区同来。他见到李麦问:“大婶,你们村开了多少地了?”
李麦说:“开了二十多亩了。这不,今天就来领麦种。”
秦云飞说:“不行啊,你们村回来了三十多户人家,才开了二十多亩地。进度太慢啊,是不是大家有顾虑?”
王跑说:“有什么顾虑?现在人刚回来,干活不习惯,家具又不全。再说,茶饭也跟不上。七八斤重的镢头,抡起来可费力了。慢慢来吧!”
秦云飞笑着说:“可别把麦种吃了。”
长松说:“秦县长,你放心。麦种谁也不会吃掉。就是……”他说着又咽回去了。
李麦说:“叫我说吧,要说没顾虑,那也不是真话。群众还是有点顾虑,俺村就有人说:赤杨岗海骡子家的地就有几百亩.他现在还在开封干着国民党的事。把他的地开了,他要是回来算个‘驴打滚’账,吃不清还得兜着走。有些人说,光说谁开谁种,谁种谁收,有啥凭据呢?还是找找自己的老业地开着稳当。”
王跑笑着说:“秦县长,其实这就是我的话。”
秦云飞笑了笑说:“我说你们还有顾虑吧;其实不光你们赤杨岗,各村回来的难民,都有这个顾虑。我告诉你们个好消息,
党中央制定的土地改革政策下来了。在我们解放区要实行‘耕者有其田’,坚决没收封建地主的土地,分给贫苦农民,永远归农民所有,咱们黄泛区因为人伤亡得太多,人少地多,实行谁开谁种,谁种归谁。只要一口人不超过五亩地,我们政府发给土地证。主要是鼓励开荒。”
王跑高兴地说:“你们出个告示不行吗!把这些政策都写上,再把你们县政府红大印盖上!”
秦云飞说:“这个你们放心吧!告示正在印哩!还要派干部去你们村。你们等着吧!”
过了两天,宋敏和天亮带着区武工队的几个战士来到了赤杨岗。他们又送来些麦种和农具,准备发给大家。
李麦悄悄地问宋敏:“小宋,告示带来了没有?”宋敏拍着背包说:“在里边,等会儿叫天亮同志给大家念念。”
李麦说:“还是你念吧,‘远来的和尚会念经’。人家说我们天亮是‘土八路’!,他的话人家不信。”宋敏笑了说:“中。这一次倒用上我这‘南蛮子’了。”
人集合在大杨树下后,李麦向大家说:“乡亲们,这是咱们区的宋主任。请她给咱们讲话。”
大家没有开过会,还不知道拍手欢迎。王跑伸着脖子看着,心里想:“怎么来个女的?”小响在远处站着,看着这个女青年穿着一身黄军服,留着短头发,身上背个挎包,挎包上还挂了一个雪白的搪瓷茶缸,一举一动,从容自如,心里不由得羡慕起来。
宋敏开始讲话了。她的心情有些激动。她先喊了声“乡亲们……”接着又叫着:“大爷们,大婶们,大哥们,嫂子们,小弟弟小妹妹们!……”就她这么挨着喊了一遍,全场的人,顿时鸦雀无声了。李麦急忙低下了头。她的两行热泪已经流在脸上。她
理解这个在水窝里蹲了八年的姑娘感情。
宋敏忽然大声说着:“……谁是这里土地的土人?你们是这里土地的主人!经过八年逃荒受难,现在你们回来了。我们把这块土地交给你们;现在我们政府制定了土地改革政策。要实行耕者有其田!……”她说着从背包里掏出告示,“哗”的一下抖开说:“这是咱们政府出的告示,我给大家念念。”她一条一条念着告示上的条文,仔细地解释着。念完后,徐秋斋忽然站起来带头“啪,啪,啪,”地拍着手。群众愣了一下,紧接着都不约而同地拍起手来。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他们平生第一次鼓掌,也是他们最愿意鼓的一次掌。
尾 声
熊熊的大火燃烧起来了。赤杨岗村子周围,冒起了冲天的狼烟。荆棘和野草在火舌的劈劈啪啪的响声中变成了灰烬。它预示着一个旧的社会结束,一个新的社会将要在苦难中诞生。
当人们抡起铁镢,把它刨进黑色的泥上时,泥土里发出了一种沉重的富有弹性声音。它好像也有生命。因为在这块土地上,洒遍了难民的鲜血和眼泪。一九五〇年时,一个银行的信贷工作者,到黄泛区这个村子作了一次社会调查。这个村于在一九三八年时,共有二百二十八户,五百七十六口人。经过这一场浩劫,截至一九五〇年秋天,从外省逃难陆续回到家乡的,共有九十六户人家,一百九十六口人。已知死绝的有二十八户。已知被黄水淹死和旱灾饿死的,共有男女二百零八口。没有音信和找不到下落的,尚有七十二人。人们不知道他们是否还在这个世界上?
中国人民的忍耐力是惊人的。他们可以背负着两肩石磨生活,他们可以不用任何麻醉药品“刮
骨疗毒”。但忍耐是有限度的。它和一切事物一样,“物极必反”,“无往不复”。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