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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铭传显得很气恼,坐在太师椅里生闷气,他本以为自己的大度会赢得陈天仇的良心,会化干戈为玉帛,没想到她
竟如此固执。
陈展如有理了,她早就说放不得,放了人,等于纵虎归山,怎么样?人家非但并不领情,过后还要来杀人报仇,这
好人做得吗?。
程夫人一向是菩萨心肠,吃斋念佛惯了,她主张好好劝劝她,少结怨,多积善。杀人不过头点地,放她一回,庞是
从前有过,也将功补过了呀。
陈展如认定她是个吃了秤砣铁了心的人,只有一条路,解往官府了。几个人正争不出个里表的当儿,长子刘盛芬走
进来禀报说,又出蹊跷事了,吊桥外来了个怪人,口口声声要见省三兄,让他出名片,他说,名片都是势利场的玩艺儿,
他却现写了一张帖子。
刘铭传看那帖子,一张不伦不类的破纸片,不写姓名,只写拜会省三兄五个字,潦潦草草,十分荒唐,他皱皱眉头,
问是个什么样的人。别人都说不是狂人就是疯子,主张轰出去。刘铭传却不准唐突,有些高人,真人不露相,得罪不得
的。
程夫人也说,口气大的,狂的一般都有本事,这老先生也一定不差。
不料,盛芬噗嗤一下笑了出来,他说这个人嘴巴上连根毛也没有,小白脸子,最多二十岁。
说得家人都哈哈大笑了,陈展如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叫老爷为省三兄?不是个疯子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
狂徒,别理他,老爷没功夫见他。
刘盛芬转身要出去时,刘铭传却叫住了他:“等等。你去请这狂小子进来,说不定是有来头的。”
儿子答应了一声。赶往吊桥后面的三座门楼。
左面的小门楼缓缓开启,刘盛芬引领着的来宾正是李鸿章幕中的食客石超。他二人从吊桥上走过来。但石超在门楼
前停住了步,不肯进门。
“请!”刘盛芬伸手示意。
石超说:“你家老爷太没分寸,为什么不开启中门迎客?却让我走狗洞子?春秋时宴子使楚,他就说过,使狗国者
从狗门入,难道刘老圩是狗圩不成?”
跟在后面的毕乃尔气不过,顶撞道:“你这人太没道理,这也是人走的门,平时没有重大节日,没有高贵客人到,
是向来不开中门的。”
“这话说对了。”石超说:“我不是令你刘老圩篷筚生辉的贵人吗?”
毕乃尔看看刘盛芬,二人哭笑不得。
石超仰头看门上的对联,念出声来:“解甲归田乐,清明旧垒闲,这叫什么楹联?不通,李鸿章说你们刘大人文采
飞扬,我看不出来,刘铭传把自己的家弄成一个营垒模样,有什么清明可言?”
正在大家拿他没办法时,刘铭传从远处缓缓走来,接上话说这位仁兄说得对,自己本是行伍出身,粗通文墨而已,
还请指教。毕乃尔不明白刘铭传干嘛对这么一个黄毛小子礼贤下士。
石超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他几眼,问:“这位说话的显然就是省三兄了?”
周围的下人都捂着嘴乐。刘铭传还好,忍住乐双手抱拳说:“在下正是刘铭传。不知足下尊姓大名?”
石超说,在下石超,石破天惊的石,超然物外的超。
刘铭传说:“这么一解,先生的名字果然不凡。我听说,先生不肯走偏门,以为是狗门?”
“我当然要走中门。”石超说。
没想到刘铭传这么有耐性,挥挥手,命令立即开启中门,燃放爆竹迎贵客!
刘盛芬虽发愣,仍跑去执行。不一会儿,中门吱吱嘎嘎地开启,家丁们同时燃起了一挂挂鞭炮。
石超在刘铭传陪同下,在花炮的硝烟中昂首从中门步入,底下的人有的窃笑,有的吐唾沫。
走了几步,石超突然提议不妨登到高处,比如碉堡上看看风景如何?
刘铭传少有的好兴致,他说:“悉听尊便。”
于是陪他沿圩墙下的石台阶拾级而上。
他们登到了碉堡平台上。
山风习习吹来,碉堡上旗帜飘飘,从这里望过去,大潜山像巨龙横亘远方,金水河曲折而来,穿圩而过,大地莽莽
苍苍,尽收眼底。
刘铭传说:“你从中堂那里来,必有使命。”
“谢谢先生把我一个黄毛小子抬举了半天,看来国家有事,选对了栋梁之材。”石超忽然转而严肃起来,起身面南
而立,朗声道:“有旨意,在籍提督刘铭传听旨。”
刘铭传怔了一下,忙伏在地上说:“臣刘铭传接旨。”
石超把早已带在身上的上谕拿出来,朗声宣读道:“前直隶提督刘铭传统兵有年,威望素著。前患目疾,谅已就痊。
现值时事艰难,需才孔亟,著李鸿章传知该提督即行来京陛见,以资任使。”
念毕,刘铭传说了句“谢皇上,”掸掸袖子爬了起来。心里想,幸亏没有慢待这狂人,否则会误了大事。
石超说:“我说的没错吧?这里还有李中堂一封信,也请过目。”
在刘铭传看信的当儿,石超告诉他,启用先生的奏议最初由总理衙门大臣周家楣提出,是奕劻的点子,后来由军机
大臣阎敬铭上折子,周家楣同李中堂的私交是尽人皆知的,所以,朝中上下都知道背后是李中堂的主意。
刘铭传点点头,快看完信时,突然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石超问:“你笑什么?”
原来李鸿章信的末尾处特地提了石超几笔,说得很有趣,李鸿章说,至于持信人石某人,就不必叫他回来了,我已
腻烦了他的狂傲,放在你那里正合适,狂傲对狂傲……
两个人不禁抚掌大笑。
刘铭传反复看了几遍信,他从中堂大人信中流露的情绪看,李鸿章浪有点犯难的样子。他以目视石超,是在求证。
石超认为,这次的甲申易枢之变,把洋务派领袖恭亲王奕訢都撤了职,李中堂背后的奥援没有了,能不震动?李鸿
章有难言之隐就一点都不奇怪了。
刘铭传问起李中堂在天津同法国代表谈判的事,不知朝廷怎么个看法?
石超哂笑,他说李中堂是病急乱投医呀!那个福禄诺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法国舰队的一个舰长而已,他有什么权
利代表法兰西?可李中堂也把这小子当成真菩萨拜,跟他订了个什么《天津李福简约》。好在这事黄了,皇太后不买帐。
刘铭传沉吟着,他知道福祿诺其人。他曾经帮助李中堂制定过北洋水师章程,与李中堂有点交情,这条约不伤国体
尚可,一旦有闪失,岂不成了一件荒唐的事?
石超形容李中堂是两手捧刺猬,又想打,又怕打。
刘铭传不明白,既不想打,那又何必力荐他刘铭传出山抗法?
这其中的奥妙,石超让他老兄自己揣摩吧。现在主战的可是号称‘太上军机’的醇亲王啊,不是恭亲王时代了。
刘铭传说:“朝廷未必想到我,我明白,是李中堂看顾我,给我一个机会。”
“还真不是那么回事,”石超道,“李中堂虽也认为你挂帅为最理想,可认真说来,他不愿你去。”
“为什么?”刘铭传说。
石超说,第一他不懂水师水战,第二,他的部下老铭字营早已拆得七零八落,失去昔日雄风。怕他勉为其难,打不
好,反丢了从前的名声。
刘铭传也不得不承认。是呀,天津、广西、广东、越南,他的旧部到处都有,或三、五营,或五、六营,已经不是
当年声势了。
石超分析,更主要的是法国人船坚炮利,我们是较量过的,万一打不赢,说是万一,李中堂认为肯定打不过。最后
就会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那就真不如老守田园了。
“李中堂未免过于悲观了。”刘铭传说,“他虽是为我好,我也不能苟同。难道自己打不过敌人就把国土拱手相让
吗?”
石超乐了:“果然,果然!”
“什么果然?”刘铭传问。
“你这几句话,送我上路那天,李中堂先替你说出来了,他说,泼冷水对刘铭传来说是没有用处的。”石超说。
刘铭传只要上任,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认为,台湾自郑成功从荷兰人手中收复后,就没有很好经营过,早该设
省,它虽孤悬海外,却是东南六省之屏障。如果法国人占了台湾,东南半壁江山就永无宁日了。
石超承认他说得对。石超称李中堂很有趣,他对洋人一向软弱,却又希望刘铭传强硬。
刘铭传认为“必须强固台湾,即使法国人不来,也该好好经营,台湾太重要了。
石超说:“这么说,大人已决定出山了?”
刘铭传说:“上谕岂可违?”
石超大笑:“我和李中堂都有过担心的,你对朝廷有气,朝廷也确实不公,这种时候又想到了你,你能不能答应不
敢保证,这是朝廷没有直接给你下旨,却转李中堂之手的缘故,想不到你这样深明大义,中国还有救。”
“你太言过其实了。”刘铭传说。
“什么时候动身?”石超问。
“有些杂事处理一下,尽快启程。”刘铭传说,“今后先生当在左右为我谋划。”
“你真信我有什么管仲、乐毅之才呀!”
“看看,别人不捧你,你自己吹,”刘铭传说,“别人看重你,你又拉松套。”两个人都乐。
石超说:“听说你有一件宝,外人看一眼都不行?”
“你指虢季子白盘吧。明天请你去看。”刘铭传说自己孤陋寡闻,也许错把瓦盆当了金盆。
盘亭地库里指点白盘铭文的石超一直在想着救陈天仇的事。他完全不顾语言环境,突然问刘铭传,石磨房里的陈天
仇,大帅想怎么处置她?
刘铭传一惊:“先生才来,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石超说:“你先回答我之所问。”
“你既然知道了,我也没必要瞒你。”刘铭传说,“你不是提到了常州护王府吗?陈天仇便是长毛护王陈坤书的女
儿,她潜入刘老圩,就是来对我行刺,为父报仇的。”
“听说你当时夺到了短枪,满可以一枪击毙她,你却手软了,”石超问他这是何故?
“我也说不清。”刘铭传莫名其妙地有点沮丧。
“我知道。”石超替他道出了隐表,如果她是个一脸横肉的莽汉,刘铭传会手下留情吗?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本
来手无缚鸡之力……让这样的人在自己手里香消玉殒,那也是需要非凡勇气的。
“也许是。”刘铭传说,也许,她为父报仇心切,总不同于强盗。
“大帅是个仁慈的人。”石超趁机说,既如此,好事做到底,何不放了她?
“好事也难做,好人也难做呀!”刘铭传的手拍打着白盘,说,何尝没想到过放她,她竟然不说一声谢,不谢倒也
罢了,居然声称,只要有机会还会来杀他刘铭传。他的心就是可以包容天地,也不能宽大到这种地步吧?换了他石超,
你会放她吗?
“我也不会,”石超只能顺着他说,非但不能,甚至可能在盛怒之下一刀剁了她。
“你会这样?”刘铭传有点吃惊。
“我是凡夫俗子,当然可能,”石超说,“你就不同了,大人不见小人怪。”
“你别恭维了,”刘铭传这几日正为此事恼火,他进京前总得有个了断,或送官,或者……
“或者杀了她?”石超迅速接了这句。
“啊,不不,要杀就不等今日了。”刘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