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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个女客,有些泄气,他支使一位小二上来问我要喝散的还是整的,纯的还是杂的,我说:“一瓶汾酒先上着。”店老板一听这话,脸上绽开了花,他拿着一块污黑不堪的搌布一面不停地擦着也不知挂没挂浮土的汾酒瓶子,一边说:“今天一大清早我的右眼皮就跳得咯嘣咯嘣响,我就知道今晚上的买卖错不了,你瞧,嘿,财神咯嘣咯嘣来了!”店老板用牙咬开酒瓶子,就要往拳头大的杯子里倒酒,我用手一挡:“免了,”拎起瓶子就嘬了一口,店老板问我要不要新煮的羊血肠,羊蹄筋,我说:“光喝。”店老板没话找话地问我:“娃是知青还是学生?”我说:“两样都占了。”店老板便嗦嗦谈起学校的故事来,他告诉我:“文革刚来时,老校长把人全疏散了,上武当山、上武夷山、上武汉、上武昌去的人在当地不是当将就是做相,混得可好哩,没有一个人再肯回来……”我往桌上的杯子倒了半杯推到店老板面前,店老板对我如此谙热小店的规矩很高兴,端起酒杯走了。
这家酒店的老板仁义,片刻,差小二送上来一盘冒热气的羊血肠,说是老板请的。我欲拒绝,小二说来而不往非礼也。小二的话,当时就把我定住了,霎时,我想到了江远澜的那张求婚书。我琢磨已经放弃了研制折叠浴缸的江老师,怕是不会再放弃他的求婚希望,他在前几日的情书中还写到:……事去千年犹恨速,愁来一日即知长,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溺水三千,我只取一瓢。尽管我怀疑江远澜能不能找到瓢,但他信中的意思大概还是能看得懂的,此前,他的来信尽是些:你我之事虽九九小数,吾帝精思致力,喜尝愁可以破颜,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再议习题甚得力哉等等屁话,现在的江远澜话说得饥不择食,全无了文彩含蓄,就让我动心地感受他的状态。我想人生总只有一个死,却无两个死,挑不挑也罢,就是他了,我决定回村之后,马上找些鲜色细布,绣一个心形的定婚包给江远澜送过来,省得他一天到晚借题发挥:数学不是一门经验科学,或者至少可以说它不是以某种来自经验科学技术的方法实现的。他用数学类比情感,我便觉得一如用羊类比人,变化的不该是物质,而是精神。
喝酒最怕想事,尤其害怕想进退两难的窝心事,不知不觉人便喝高了。再等第二瓶汾酒上来,不知湮没了多少日子的胡思乱想:耶稣是上帝的羔羊,我是江远澜的羔羊,醉到微醺时,我还想:若这会儿江远澜来最好,我要趁着酒醉把话撂给他:爷才十五岁!
都说南方人不辨东西南北,那一日,江远澜去的是“一醉方休”的那家北街窄门脸的小酒馆,而不是我喝酒的这家:不醉不休。午睡时他梦到了葵花向太阳和他本人代表中国人民将古巴糖、伊拉克蜜枣送给被李承晚之流治下的水深火热的南朝鲜人民,醒来后他觉得这梦有灵气出没,举一反三,他会得到小侉子的承诺的。当他走进这家小酒馆时,一个双目失明的流浪艺人,喜城人都叫他“吴瞽瞽”的也前后脚跟进来,吴瞽瞽是喜城一宝,口技奇好,再加上他脑袋斗大,四肢精细,皮肤粉白,还有个绰号叫盖羊羔。吴瞽瞽舌根巧慧,无所不通,吹拉弹唱,曲尽其情,谁都喜欢他来上一段,但最精绝的则是他的口技,每次他来,店老板都乐呵得不行,他一演就是一晚,酒客们兴奋得又喊又叫,忙得小二四处奔跑着斟酒。今晚吴瞽瞽躲在酒铺的后门帘子边,表演的是《草原英雄小姊妹——龙梅、玉荣》,初始有乐忽若踏游茂林、草原百鸟欢唱,忽若云抖光退千里牧场,牛马嘶风,羊咩声颤,忽若乡镇临市廛警笛电话铃声响阵阵,鸡鸣犬吠、儿女啼号、老妪呢喃、一群壮男子解缰绳,牵马挂鞍,轮蹄夹击,杂沓奔驰,还有列车哐哐飞转,还有姐妹和羊群在风雪的呼叫中力竭声嘶以及豺狼纷至,嚣嚎诡异……
江远澜在桌子上放了酒钱后便匆匆出来了,他对能如此逼真地摹拟出大自然与人类关系的声响感到恐惧。一条舌头即能游于千古之上又能游于千古之下,乍见陈迹,重光幻影!畏怕之余他不明白:怎么有人敢如此鄙俗愚蠢地去摹拟大自然的声音,这胆子太大了。江远澜边琢磨着边往回走,路过西街的“老杨香”小饭馆时,突然感到肚饥,欲进去买盘菜,回家煮粥吃时,却发现玻璃窗内两个熟悉的身影在里边你给我挟菜,我给你敬酒,那一男一女的神情仿佛比世界上任何夫妻的感情更甜美、更幸福。江远澜怀疑是自己产生的幻觉,便掀开厚重的羊皮门帘,走了进去。睁眼细看,竟然真是韦荷马和韦太太二人,这两人要了清炖羊肉一盆,羊尾炒圆白菜,酱羊蹄各一份,还要了葱爆羊肉,吃得正欢呢。
江远澜说不清是心烦意乱还是别扭懊恼,他看都不看韦太太,眼睛却死盯着韦荷马,仿佛要从韦荷马的表情中掏出自己受愚弄的证据来。“怎么,夫妻间就不能上演周瑜打黄盖吗?”韦荷马笑嘻嘻地先说道。“演给谁?”江远澜反诘道:“是谁善良就演给谁吗?”韦荷马双手抓住江远澜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往座位上推,三杯酒下肚后才说:“赔罪赔罪。”
不知是因为和小侉子没见上面而沮丧,还是因为看到韦荷马夫妻如此恩爱而沮丧,江远澜难过得是一副心如刀割的样子。韦荷马不明白江远澜怎么会如此脆弱,一切都显得过分张扬,尽管是对一直沉溺在忧郁之中不思自拔的江远澜而言,也嫌过火了。“你怎么像白居易那么浅显,”韦荷马摇头叹道:“江兄,文革七八年,连猪都懂得转移阶级斗争大方向,倘若我不声称内人把我整得苦不堪言,我也会像瞿昙海伦,石磊磊一样死得只剩下骨头棒子了。”“只是韦太太受委屈了,”江远澜的话让韦太太眼圈红了,她盛了一碗汤,双手端到江远澜面前,轻声说:“喝口汤吧。”
……江远澜谢绝了,脸色愈发灰白,一副低头虽有地,仰面辄无天的伤悲涌了上来,他突然落了形呆坐在凳上。韦荷马见状奉酒劝道:“天下薄夫苦耽酒,远澜先生也耽酒,薄夫有钱恣张乐,远澜无钱养恬漠,来,喝了。”江远澜随着喝下,一言不语。韦荷马继续劝道:“我料江兄另有心事,偏我让你触景生情,有何难化解的呢?太行耸巍巍,是天铲不平,黄河奔浊浪,是天生不清,喜城遍哀城,是老天爷圣明。若换一个角度而言,从高尔基的《海鸥》来说,你我还真赶上好时候了。来,把这杯也干了。”韦荷马不理韦太太的阻挠,又把满满一杯酒杵到了江远澜面前,江远澜正在身与心为仇呢,咕咚就喝了个干净,闭了好半天眼睛,再睁开时,眼眶子里全是泪!他自言自语说:“我要见小侉子,哪怕雪来塞青天,我要……”江远澜说不下去了。韦荷马推了江远澜一把,让他看“老杨香饭馆守则”,守则一是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守则二是: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最后一则:客喜非实喜,客怨非实怨,切记:小心伺候。韦荷马劝道:“你看,店老板像三孙子一样小心供奉咱们吃食,你不想想愁与发相形,一愁白数根,酒喝了,愁就消了,你要啥都能有啥,你只管去要吧,你要你该要的没错……”“可我,唉,”江远澜忍不住打断对方兴致勃勃的胡侃:“我谈女朋友了。”
韦荷马与韦夫人一下子都傻了。
江远澜像犯了一桩大罪似的低下头:“没有人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她迄今都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她是谁?”韦荷马一问,江远澜又犹豫了,不开口。“你快说啊,我是恋爱的行家老手,”韦荷马笑着望了夫人一眼:“告诉朕,朕给你拿个主意。”“你们一定要给我保密,事成了还罢,事若不成传出去就害了她了,男人是被人害得的,女人是被人害不得的。”江远澜一番话说得语速极快,显然,这些话他不知道在心中说了多少次了。但是,当他说出小侉子的名字时,韦荷马及韦夫人还是感到太突兀、太离谱了。
“她还是梳着两个锅刷子的女孩儿。”韦夫人忍不住道:“就她也配当你的女朋友?整个一个疯丫头!”
“年龄不是障碍。”江远澜胸有成竹地说这话,倒把韦荷马逗笑了:“嗨,你老兄可真大言不惭,我觉得那女孩儿对你不合适,她太乍眼了。”
“她不是你最赏识的学生吗?”江远澜诧异了,“你不是说她淘气可爱吗?”
“这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她的双亲会同意吗?”韦荷马再一问,江远澜顿时傻住了:“怎么,还要他们同意?”
……青石板的街面本来就窄,临街两侧的店铺人家又把剩脏水随便往街上泼,加上路面上的积雪本来就黑污不堪,这会儿路灯全灭了,出街没两步,江远澜先是摔了一个“狗吃屎”,后是摔了一个“钻被窝”,这两跤摔得很及时,被韦老师打击过的心绪又鼓胀起来。他想起上高中时学过的海涅的诗《罗曼采罗》,一位年轻黑奴爱上了苏丹公主,其中有一句话:〖HTK〗我的种族就是那一旦堕入情网,就要丧命的阿斯拉族!〖HT〗当时,莫名其妙,他竟被这句话深深地刺伤了,暗自愆恨:哪有一个种族为情而亡的道理!而今,他双手捂着冻得发胀、针刺般疼痛的耳朵,不觉得自己是走在滑不唧溜的街道上,而是像那位黑奴,在比死亡还要惨白的泡沫飞溅的泉边踯躅。
事实上,刚一离开“老杨香”,刺骨砭髓的北风立即让江远澜清醒了,一条模样长得比世上任何人年纪都大,经验都丰富的老狗尾随身侧,用灰黑的眼睛似乎在对他说:三思而行,好自珍摄。他几次想赶走那条老狗,可那条老狗竟一副爱之不舍,迷恋忘返的嘴脸,一直到江远澜进了学校大门了,它还非常忧伤地伫立在那里。
小侉子醉得像铁铸的一般,她是被店老板直接抬到南街卫生站的,她醉得不屈不挠、不徐不疾,一派熟稔地醉过这样千百遍的老到,卫生站的值班医生吓得腿都软了,洗胃用的橡皮管子在他手中比羊肠子还要滑软,根本就插不进去,所以他哭丧着脸说:“怕是没救了。”店老板酤酒坐台,纯粹是买卖,庆幸小侉子提前给了酒钱,便踮起脚尖悄悄地溜了。
就在小侉子中,醉得昏迷不醒的第二天,喜城中学锣鼓喧天、红旗招展地把全校的学生欢送走了。插队的同学们是坐着张菊花主任搞来的军车送走的,回乡继续务农的同学大多是坐着马车、牛车或肩扛上行李步走回去的。顷刻间,学校如田野般静谧,只是大路上遗留下来的乱糟糟的车胎轮的印子,牲口的蹄印子,脚印子被罩在一层淡黄色光晕中,显得更加零乱、杂沓。
江远澜没能找见小侉子,却见到了始终有一股甜腻腻乳香气味的魏丰燕,她怀里抱一个女娃,手上牵着一个女娃,跟在一个手牵毛驴缰绳,穿着光板羊皮袄的男人后面走出校园。他问:“见到小侉子了吗?”魏丰燕摇头道:“那厮属耗子的,不知钻到哪去啦。”江远澜心不在焉地问:“回村有什么打算?”“生男娃!”魏丰燕迫不及待地回答,让江远澜感到自己只不过是人家割剩了的在田野中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