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矛盾文学奖提名 懿翎:把绵羊和山羊分开-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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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人说:“折煞我也,鱼和熊掌。”翌日,媒人又带来一个女子,韦荷马闭着眼睛说:“就是她了。”

  韦老师总把他的婚姻说成是心如止水万念俱焚的产物。结婚那天,他哭得有板有眼,先是有泪无声,再是有泪有声,最后是有泪有声还有嚎号。韦老师是从民政局出来后开始悲怆的,他先摘掉胸前的红花,然后耷拉着大脑袋,开始酝酿,等走进小巷口,他仰面朝天,哀告无门的那副神情深深刺伤了新婚的妻子。他的妻子来自农村,完全是图他一个非农户地位嫁给他的,新婚的丈夫悲痛欲绝到这么个程度——与她分吃分睡半月有余,脸色比天色还晦冥阴暗,便让韦师母毫无信心但不得不下马看花地开始了自己的婚姻生活,她的刁蛮、凶悍全是心灰意懒闹的,这一点,韦老师明白,所以他用谦让、忍让也来表示他的心灰意懒时,就在外界获得了“怕老婆”的名声。当然,历来都是由韦老师畅所欲言。

  韦老师出于何种心理,渴望他人图解他的婚姻现状不得而知,但他对乌鸦,特别是秃鼻乌鸦情有独钟。他告诉学习委员吴为民是秃鼻乌鸦揭开了春之幕,请认真回想一下:“在冰雪消融,露出土地的一切地方,难道不是乌鸦在大模大样地踱着方步,用结实的嘴巴刨土?难道不是乌鸦最早下蛋,送食物的任务由雄乌鸦来承担?”韦老师的一席话,让吴为民认识到林子确实太大了,什么鸟儿都不能没有,都得有。

  事实上,韦老师携没携夫人去马蹄山看乌鸦不得而知,但韦老师结婚数年,膝下无嗣却人人皆知。不知是人们忽略了一个事实,还是人们不曾发现这样一个事实:来到喜城教书的老师们普遍耻于添丁进口,要么空怀,要么连婚都不结,除了刘主任之外,个个都端出了“绝后”的架式,石磊磊、叶瑞敏、张红梅等老师还自喻“绝代佳人”,老大不小的了,却不解决个人问题,惹得同学们背地里闲话没少说。

  这天早上,韦荷马从广播上听到了关于掀起批判“智育第一”大讨论的消息以及张春桥在上海《文汇报》、《解放日报》及复旦大学发表的讲话后,心中充满了绝望,但他坚持听广播,让绝望不绝。韦荷马的老婆每当看到丈夫那么痛苦,总想把无线电关掉,可是,韦荷马却坚决不让步,他要听,听得夜里连觉都不睡,因为他固执地自负地认为:他能听到这些报导,无疑是在用另一种特殊的形式分担整个民族的痛苦与悲哀。韦荷马老师天天把收音机放在身边听着批判“智育第一”的大块文章的同时,天天都跑到江远澜家骂娘,他告诉江远澜他是如何如何地难以忍受,把开关拧来拧去,沮丧到极点时,他就把收音机的音量放到最大程度,让它成为名符其实的噪音。

  江远澜说:“运去黄金减价,时来顽铁生光的日子很正常,我与你能奈何谁?惟独善其身——譬如教书育人。”那天,江远澜和韦荷马商量的结果不得而知,但第二天一上课,同学们马上发现了明显的变化:韦老师把语言学家王力先生搬出来,讲用字不当时,把误用典故、不明字义、擅改成语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通通给叫到了讲台前,好一通告诫。陈皮实在用“精益求精”造句时称:俺老婆干起那事来比做任何事都当回事,总要追求个精益求精。韦老师说:“什么污七八糟,作为“精益求精”一词,只能用在工作上、学习上、业务上,焉能张冠李戴用在夫妻那事上?”下课后,韦荷马又找来王力先生的另一篇文章《论语言》让同学们抄一遍。同学们边抄边骂陈皮实娶了老婆烧得慌,把炕上的事拽到学校来,大脑出了问题,再有同学提议等放假后去参观参观陈皮实的老婆,同学们一致举手通过了。

  相对来讲这一阵子江远澜情绪相当懈怠,用他的话说一切都乱了。韦老师天天拿着讨厌透顶的半导体收音机来他家,让江老师嘴上急得起泡,却不敢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你能不能不来我家添乱?让我清静会儿?这天晚上,韦荷马又来家骚扰,大谈五千年中华文化与智性的关系,甚至提出有智方有德,无智便无德的理论,江远澜终于忍不住了,说:我最痛恨就是你们这些搞文科的人高谈阔论!当年,高斯就指责过黑格尔等一批哲学家是在忙乎他们根本没有理解的科学问题,他指出那些缺乏数学基础的哲学家,根本不应该对数学、科学方面的事情指手划脚。高斯还在1844年11月1日的一封信中写道:“瞧瞧那些没有数学修养的现代哲学家,谢林、黑格尔。Ness Von Essenbeck,以及他们的信徒们,他们的理论怎能不使你毛骨悚然。高斯他不但找出了柏拉图的一些错误的理论,他甚至认为连康德也不怎么样!他说:康德对分析命题和综合命题的区分,也只不过是一些过时的东西,甚至是一些错误的东西罢了。由此可见,高斯能对康德表示出极大的蔑视,是建筑在他的非欧几何为人们承认的基础上的,他是有看家本事的,高斯知道数学并非高于哲学在于二者研究的“规范”不一样,在于有些问题已超越了我们的时代,而且完全超出了科学的范围。你们这些搞中文的了解多少?瞎添乱!”韦荷马很不高兴江远澜用如此态度对待他:“我看高斯、黑格尔、康德倒是没给你添乱,尽管你求之不得,滑稽的是小侉子来补课就不是添乱么?小侉子她到哪儿让人清静过?噢,就因为她是女的,漂亮年轻?”

  本来韦荷马说的是句玩笑话,没想到正戳在了江远澜的心窝子上。昨天晚上,他梦见自己从喜城逃出来,沿着京包铁路线,也就是清末宣统三年(1911年)修筑的平绥铁路一直向东走,他一边走一边觉得自己像犹太人,一生总是无休止地迁徙。走着走着,发现队伍中的许多人会一边走路一边打盹,他讨教秘诀,困呗!对方答得如此简单,噎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气哼哼地走到一个光秃秃的、顶部宽平、布满了黄沙的土岗上,决定在这里过夜。一片乌云从西边涌来,它的黑翼似乎载着零星的雨,像鲍鱼那样翻卷着灰黑的边唇。他仰望乌云:我的头发是否和乌云一样灰白?他没注意到月光照在他溜肩上,又移走,照到土岗北面凹处的沙棘林和红柳。江远澜平躺,看到了夜空,繁星如珠母、贝壳,洒遍闪烁的银河,小侉子穿着短衫、短裤在银河中水,她的两条白皙、萝卜粗的光腿上溅满了像新鲜乳汁似的露水珠,她的身后留下了一串枫叶形状的红脚印,那些脚印会漂,还会招来一些细小的漩涡。他想喊她,只觉得嘴巴发干,脑袋像空瓮,被夜风吹得嗡嗡作响,惟能依稀听到天各一方,如在湖边呜咽的水鸟的叫声——激情已去的心跳。

  ……江远澜不敢睁眼,……繁星迅速变成锐利的五爪海星游到小侉子身边,他想喊叫时,嘴变成了墙,他眼见小侉子一脚踩了上去,如同踩在一排排刀刃上,顿时,鲜血汩汩,小侉子用变了调的水鸟的叫声呻吟,呼救,瞬间,小侉子的血便流尽了,人死了。

  江远澜打着激灵醒来,他听到自己吁吁喘声,感到自己像浸在冰水里,他想坐起来,但他像裹着浸水的老羊皮袄,沉重地拔不起来自己。耳边有北风,他不知道寒流来了,沙尘暴也来了。麻纸窗发出怪异的吱吱声,烟筒一个劲儿地在倒烟,烟团卷着烟团,说汹涌也汹涌,说轻柔也轻柔地拥着他,呛得他要窒息了。

  ……

  江远澜噔地坐起来,才发现不知何时把放在衣柜上的水壶打翻了,水壶中的水一滴不剩地流经桌面,洒到床上,难怪床湿成这样,闹明白这个问题的同时,江远澜也闹明白了他与小侉子之间的关系实际上就和这烟一样。你只要开窗透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等江远澜打开窗子,心想一个噩梦源于一种心境,小侉子已经有一周没来了,昨夜的梦让他有了乏透了的感觉,江远澜把这个梦记在了小侉子的作业本上,他很狡猾地不说这个梦是他的,他让小侉子谈谈对这个梦的感想,小侉子说屁感想。这样的结果,江远澜始料不及,他没想到感情需要痛惜,需要挣扎,需要沮丧,需要犹如类似英国数学家G。Hardy曾有的所谓“忧郁的经历”,暨能够漫谈数学却不能,抑或说只证明定理!能够知晓希腊数学、欧氏几何,甚至圆锥曲线理论,代数基本原理或解析几何,却不知晓这些东西与自己开展的数学研究的目的有没有什么关系。数学家可以从自己多少是熟知的领地出发,进而发展出某些越来越抽象的理论,哪怕只是从一个抽象等级向下一个更抽象等级的过渡,尽管非常困难,但是终究可以找到一个极其大胆的步骤。可感情呢,说它只不过是个概念并不为过,它太不精确了,它就像约等于符号≈。你能说≈年轻漂亮?你能说≈是女的?荒唐!

  当江远澜合上窗子,坐在书桌前的时候,感到从心里往外一阵冷,整个背又硬又紧,四肢冰凉,他开始哆嗦起来。他发现韦老师不知何时早已离开了他的屋子。

  我病了。他对屋子说,但屋子没有睬他。

  好难受。他痛苦地又说了一遍:我病了,我得上床躺一会儿。屋子还是没有睬他,连它身上的那点霉潮味及炉子燃烧不好的一氧化硫味也嗅不到了。江远澜拉开椅子,站起来后,听到了闹钟幸灾乐祸的滴答声。他伸手把钟拿过来,把电池抠了出来。他习惯地双手捂在了烟筒上,烟筒冰凉,炉子早灭了。那一瞬间,他的头一阵眩晕,头后部出现钝痛,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骨头也好像散了架一般,江远澜靠在衣柜边不让自己倒下,等眩晕过去后,他倒在了床上。

  在这期间,他迷迷糊糊地起来,把门上的插销拨开了。

  江远澜以为自己一旦昏睡病倒,小侉子必定会赶来,给他熬一锅热乎乎的大米粥。他是抱着这样的期待去病、去发烧、去昏睡的。可是,小侉子没来,江远澜几次听见屋子外边一阵阵说笑声,其中有小侉子和小程老师的争辩声,小侉子舌尖上全是喜悦、温柔的话……是吗……噢,真的……她甚至还细声细气地在唱:

  河那边草原呈白色一片

  好像是白云从天空飘临

  她竟然高兴成这样!这个……这个……江远澜不熟悉能用什么话来骂女人,嘴巴卡了壳,恼怒多得像团乱麻,堵塞得胸膛又扎又痒:她来我这儿,怎么就判若两人呢,头总像羊一样低着,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既没有来言去语,又没有话短话长,好像她是犯人,是来受审的。

  一只麻雀迟疑不决地接近着麻纸苍黄的窗棂,它朝屋内瞥了一眼,只看到一个暮气十足、又病恹恹的男人那焦灼发红的眼睛,失去兴趣离开时,它放在窗棂上一朵金灰色的粪便。麻雀的行径激怒了江远澜,他哪里知道小程老师与小侉子此刻正忧心如焚地商量着阿琪的问题:阿琪醉酒,爬到窑顶不下来,把村支书惊动了,要撵她走呢!他哪里知道,阿琪给小程老师写来绝命书,说让自己的生命飘零而去,吓得小程老师九魂剩一魂,也写了绝命书回寄过去。寄走之后,顿觉清醒,赶紧找小侉子……江远澜拎起空的铁皮水壶“咣”扔出门外,他扔的劲儿够大的,水壶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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