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串铆钉般的小洞。这会儿,我把旅行包放在床上,指着旅行包说:“全是高级的,本来我想去西直门外的莫斯科餐厅附设的点心房给你买,可庄伯母说老莫的点心用料尚可,但口感偏枯,松美醇香不足,建议我去国际友谊服务部(现在改名春明食品店)买,我排了三天队,(每天买多少是有限量的),第一天我买了巧克力夹心饼,两块二一斤,收六两粮票。柠檬花生酥饼一斤,两块零五分一斤,收八两粮票。第二天我买了黄油萨琪饼、双色果味牛舌饼、白巧克力卷三斤,花了,花了五块七毛一,粮票又用去二斤,第三天,我给你买到了最好吃的芝麻糕二斤,芝麻糕议价,不收粮票,但是核桃酥、草莓泡水饼和簪花杏仁奶条都各收五两粮票。此外,我还给你买了二斤高级杂拌儿糖、一斤太妃糖、一斤红虾酥、一斤太妃咖啡糖、一斤奶油话梅和双喜奶糖、绿莺奶糖、义利巧克力各半斤,一共用了二十九块八毛三,呶,这是账单,这是找回的一毛七分钱和二两粮票,呶,给你搁在这儿了……”
江远澜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我。“你怎么买这么多?亏你……”他埋怨道。“你不是说要高级的,要好吃的吗?”我当然得理说道。“嘿,你不想想……嘿,你不动脑筋想想……”江远澜急得说不出话来。我争辩道:“本来我想给你买中式点心,到稻香村、五芳斋、大顺斋给你买的,一想你是广东人,得,买西式,买顶高级的。”“嘿……我给你钱和粮票不假,但……但是……你把我的意思……搞错了,搞错了嘛。”江远澜说到这儿又嘿了好几声,我不知道他嘿个啥,还有啥好嘿的,我们村的壮劳力一年才挣十八元!且不说我骡子一样给他驮来,守着这么一大包高级饼干高级糖没有不高兴的道理,那柠檬饼干如圆月鹅黄,如一朵新开的南瓜花,那草莓泡水饼比朱红的梅花还香!可这会儿,谁能来瞧瞧江远澜那渺不可测的表情,简直就是领域!
“你伤口全好了吗?”江远澜望着我:“你伤口没事……没事了吧。”
我像拍着枪套一样拍着右侧小腹,做出一副没所谓的神情。江远澜居然还会关心人,这个发现与其说是让我吃惊,还不如说让我惶惑,鸡最怕黄鼠狼来拜年,我双手搓搓裤腿两侧,有些紧张地问:现在马上要补课吗?江远澜注视着我,倒像是我变得异常陌生了似的。还不就是两个锅刷子长长了,梳成小辫了嘛,噢,对了,我还穿了一件小方领春草绿、有浅黄色蝴蝶在草茎尖上停留图案的府绸衬衣,这件衬衣是尹小虎送给我的,尹小虎说这衬衣是舶来品,一位在中国国际广播电台当法文编辑的法国女士送给她的。尹小虎说独眼龙适合穿海盗装,尹小虎还说,还说我开始有形象了。我知道尹小虎一表扬我肯定没好事,果然,她让我陪她泡北图。我说被动补课是不得不,主动补课除非我被人吓傻了。尹小虎说,我的男朋友什么都懂似的,我怕他甩了我……尹小虎说着哭了,一只眼睛有泪,而另一只眼睛无泪的画面让我难受,我此后在京的日子,成了陪她去北图的日子。
于是,我对江老师说我去北图读了什么什么书,什么什么书我喜欢。
江远澜笑了。
江远澜的笑在我的心里留了下来,倒不是我发现了他有笑的能力,而实在是他的笑看上去真有点酸楚和僵硬,他是为竭力而笑才笑的,在他咧开嘴笑的刹那,实际上更像一副累得精疲力竭的样子,更像触及了一个突如其来且让他绞尽脑汁也解决不了的问题。
在中国强,一帮伯母们对我堆满红晕的脸蛋指指戳戳,变土了变土了。瞧着她们叹息和犯愁的模样,瞧着她们象牙般的肤色和精致的发型,我只能为自己堆满红晕的脸蛋感到羞愧,因为在中国强,谁也没有脸上堆红晕的。一回到喜城,回到朔风寒风黄风三班倒着吹的塞北高原,谁要是脸蛋上不堆红晕,一定是白骨精转世。的确,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回到北京一月余,我脸蛋上的红晕褪得只剩浅粉了。想到此,我想问他是不是他瞧着我难受,转念一想,要是他问我瞧着他难受不难受,实话实在是不能实说的,他比放假之前又瘦了一圈儿,他的胸膛更干瘪了,他的手是瘦骨嶙峋的,他的腿瘦得几乎去向不明,瞧他的面色那么苍白,我忍不住地问他:“是不是在兵站吃了很多苦?他们对你好吗?你什么时候从兵站回来的?”
江远澜突然警觉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子斜靠着五斗橱,问:“你听到了什么?”“我刚才碰到方向明了,”我说道。“他对你都说了些什么?”我心里坏笑,表情却很坦诚:“方校长说你上学期让我天天补课是变相体罚,这学期坚决不允许!”江远澜又笑了,他的笑不知是笑出了洞察,还是笑出了诡谲。
“知道耍小聪明的人是最愚蠢的人吗?”江远澜数落我时身子向前倾,摆出一副也要去溜冰的架势,两个肩膀都撑起来了。“不信,现在我和你一道去问方校长。”我竭力装出委屈的样子。“是现在去,还是等我把今天要给你补课的作业布置完再去?”江远澜很民主地征求我的意见。“悉听尊便,”我背抄手,昂头说。
江远澜一愣,他用费解的目光看着我:“你哪儿学来的悉听尊便一词?”“蔡元培小舅子教我的,”我说。“小舅子?”不知是江远澜没听清楚,还是他这个讲白话的南蛮压根儿不懂我话中的机关,居然真的傻态可掬地又在书桌前东翻西翻,忙着找题给我做。
既然江老师有按着葫芦抠籽儿的嗜好,时间又赶在玫瑰色的晚霞染红了天空和校园的傍晚,我的涵养也就随着初秋从门窗缝渗透进来的清朗的凉意一起保佑他别对我心慈手软。我笑盈盈地说:“我就是为补课而生的战士,我也觉得我不做题不像话!我也觉得绳子不怕脖子粗,您抄家伙上吧!”“住嘴!”江老师举左手,制止我说话,那一刻,我懊悔戏演过了。
江老师在出题,我只能让目光随空气、浮尘百无聊赖地飘荡——霎间,我注意到放假整个窗台都是灰暗的尘土,惟有“舞美人”它纤尘不染,显然,有人精心擦拭了它,还在它的肚脐眼儿上用红笔画了一个蝴蝶结。
我扭头看江老师,不料,和江老师的目光撞上了!
江老师的目光有些异样,说不出那目光是什么复杂成分,我的心却一下子揪了起来,好像他成了补课的受气包,我倒到成了出题的大教授。他的眼睛泪光闪闪,克制慌乱的意图明显极了,他的眼睛像从暗室里刚出来似的眨个不停,他的眼睛似乎得到了一个非常优美的解一样喜悦着,他站起来,退到了床尾,他一手紧紧攥住了床栏,一手在床上瞎摸一气,终于,摸到了旅行包,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累得像长跑归来,他的目光垂落在他瘦长的大腿上时,他的肩膀也塌了似的,突然,他抬脚莫名其妙地踢了一下椅子腿儿。
江老师的动作一下子把我搞蒙了“……塞花飘客泪,边岛挂乡愁,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的句子奇怪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在解题本上写完这些句子又打了两个,那两个状钟布耍阎蕉蓟屏恕*¥ 为什么?我感受到了比诗句更锋利难忍的伤口来自江老师的……我甚至还来不及琢磨,江老师已经侧身把旅行包的拉链刷地打开了,他再一次粗暴地扯开糕点的包装纸,断淡褐色的纸绳,捧出一包糖,热情急躁地杵到我面前:“拿着,拿着。”
“我父母从来不让我随便吃别人的东西!”我边说边用手推挡。
江远澜一怔,闪念之间,他又说:“拿着,拿着,快拿着,”他说这些话时,整个头几乎埋在他双手捧着的糖果之间,一头浓密的黑发和他清癯的身体失衡般朝我撞来:“你拿着,拿着吧,”他说着,我躲闪不及,忙用手阻挡:“别,别,真的……我父母说一个女孩子可千万不能要男人的东西……我父母还……”“还说什么?你要拿着,一定要拿着嘛!”江老师打断我的话。“可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我的话像一道闪电照得他双目发眩,他摇晃了一下,我透过西斜的残阳余辉在他的脸上看到了沮丧万分的惨容……
我躲开了他的注视,他颤抖的手松了一下,一些花花绿绿的糖果掉在了地上……他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他难过地看到有好几粒糖果刚好掉在被熏得黑不溜秋的砂壶旁边。我知道他是恼火的,恼火他自己心中哪来的这么多烦乱,也恼火我的矫揉造作。“你为什么要言不由衷呢?你没必要言不由衷嘛。”在此之前,我的确是言不由衷的,但让江老师捅破之后,我反倒赌起气来。我噘着嘴,眼睛也耷拉了。江老师纳闷地问:“你生的什么气呀!”他气哼哼地蹲下来,我几乎是和他同时蹲下来捡糖果的,但他的目光还是抬起来,充满了埋怨和灰心,充满了无奈和沮丧,以至他尖瘦的膝盖不怀好意地猛地撞到了我的膝盖,险些把我撞个四脚朝天。
当他把捡拾起来的一颗糖果放在我手心时,我们彼此祈求对方的目光急迫地又撞在了一起。我又臊,又心酸,我说谢谢两个字时,眼泪刷地就流了出来,他扯住我,在我的口袋里塞满了糖果,他动作急遽得令人瞠目,“好了,好,”一股强烈的为难之情让我的声音发飘发虚,“谢谢,谢谢,”我的嘴嗫嚅着,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了,我夺门而去的瞬间,听到江老师哀告的声音:“等等!你等等呀!”
……我双手紧紧按住上衣的两个口袋,一口气跑上了城墙。当我从操场西侧的小径飞奔时,觉得刚刚穿过的林荫道有一侧的树全都轰然倒下,我急煞住步,不放心地又回去瞅了一眼,真是幻觉。再等我浑身燥热,跑上城墙,背靠雉堞喘气时,我的太阳穴咚咚、咚咚跳个不停,一片类似伤逝的西云有了深浅不一的条纹,不规则地还有一缕缕金丝夹在云衣的襞褶里,西云滑落之间充满了摄人魂魄的魅力。
小程老师和杨美人也在城墙上散步,猛然间撞上了。小程老师说:“哎,小侉子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回来的?”“今天下午做慢车回来的。”我说。小程老师上下打量我,说:“你变了。”我说:“你才变了呢,瞧你眼睛上画了两个大白圈,熊猫照片的底片就是你这样的效果。”哈哈哈,小程老师说:“整个假期他都在游泳池里泡着,不戴水镜容易得睫膜炎。”“真羡慕你能游泳。”“你会游泳?”小程老师问。“青岛和大连的鲨鱼网我九岁时就敢翻过去游了,我在桑干河还游过呢。”“你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发高烧照样说胡话,”小程老师肯定想起了我说跳远跳八米的事,他说时,还和杨美人碰了一下眼神。
置身在月光初升的光芒里,我说:“明天一块游,地点你选。”小程老师说:“看能不能再召集点人,如果想游痛快就到大白登湖,或再远一点儿的桑干河,如果先热身,学校的小湖少说也有两个足球场大,比划比划不成问题。”“在小湖游,在小湖游,”杨美人插话:“人家想看看嘛,”杨美人发嗲地还拧了拧腰肢。“明天下午五点小湖边见!”小程老师好看的菱角嘴朝我粲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