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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故事是关于细密画家的个人风格。”黑谨慎地说,“然而奥斯曼大师关心的,是如何严守整个画坊的风格。”
他徐徐讲述道,苏丹已下令尽全力找出谋杀了高雅先生与姨父的凶手,为了这个目的,陛下甚至准许他们进入了皇家宝库;而奥斯曼大师却准备此机会从中阻挠姨父的书,并惩罚那些背叛了他且已开始模仿法兰克大师的人。黑又说,根据风格来判断,奥斯曼大师怀疑图中的裂鼻马是出于橄榄之手;过,身为画坊总监,他相信凶手是鹳鸟,并打算把他交付给子手。我可以感觉到,在尖刀的逼迫下,他说的是事实。看见他像个孩子般认真地叙述这一切,我真想亲吻他。他说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铲除掉鹳鸟,意味着奥斯曼大师死后——愿真主赐福他长命百岁——我将接替他担任画坊总监。
令我不安的不是他的话可能成真,而是它可能不会成真。反复思索黑话中的言下之意,我从琐碎的线索中得出了一个结论:奥斯曼大师不仅意牺牲鹳鸟,就连我也一样。想到这难以置信的可能性,我的心脏狂跳,内心涌起一股被遗弃的恐慌,仿佛一个孩子突然失去了父亲。只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几乎克制不住冲动想割断黑的咽喉。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并不打算诘问黑或自己:我们只不过为了姨父的书而从欧洲画师那里撷取灵感画了几幅蠢画,凭什么就鄙视我们为叛徒?我再次肯定,高雅先生的死是鹳鸟与橄榄为了陷害我而设下的阴谋。我把刀子从黑的喉咙移开了。
“我们一起去橄榄家,把他的房子从里到外仔细搜一遍。”我说,“如果最后一幅画在他手中,至少我们知道应该害怕谁。如果不在他那里,我们就拉他为盟友,共同突击鹳鸟的房子。”
我叫他信任我,并说我们两人之间只需要他的匕首作为武器就够了。我向他道歉,因为我居然连一杯菩提茶都没招待他。我拿起地上的油灯,两个人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刚才我把他压倒在上面的坐垫。我提着灯走向他,对他说,他喉咙上轻描淡的刀痕将成为我们友谊的印记。伤口只渗了一点血。
街上仍听得见艾尔祖鲁姆教及其追兵的奔跑骚乱,不过谁也没有注意我们。我们很快抵达了橄榄的家。我们敲遍了庭院大门、房屋前门,又不耐烦地拍了拍百叶窗。家里没人。我们敲的声响很大,因而确定他不是在睡觉。黑说出了我们俩人心中的想法:“该闯进去吗?”
我用黑的匕首钝边,扭断了门锁上的铁环,接着把刀子插入门与门框之间的缝隙,两人使尽力气用力一压,撬开了门锁。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长年累积的潮湿、尘土和单身汉的气味。借助油灯的光亮,我们看见了一张凌乱的床、随意丢在坐垫上的几条腰带、背心、两块包头巾、内衣、纳格什班迪教团的信徒尼梅图拉先生的波斯语—土耳其语字典、一个制头巾架、宽毛巾、针线、一个装满苹果皮的小铜盘、好几个坐垫、一个绒布床罩、他的颜料、画笔和各种绘画材料。正想上前翻看小桌子上他用来书写的一叠裁切整齐的印度纸还他画的彩绘画纸,但我克制住了自己。
一来是因为黑比我还积;二来我深知如果一位细密画师去检视一位水平低于自己的画师的物品,只会为自己招来厄运。橄榄并不如大家想像的那么有才华,他只是有热情而已。为了掩盖自己的才能不足,他致力于仰慕前辈大师。虽然如此,过去的传奇人物只能够唤醒艺术家的想像力,真正作画的毕竟是手。
黑仔仔细细地搜索着每一个箱子与盒子,甚至连洗衣篮的底部都没放过。我则没有动手,只是用眼睛扫视着橄榄的布尔萨毛巾、黑檀木梳、肮脏的洗巾、花露水瓶、一条印着印度格子花纹的难看的缠腰布、铺棉外套、一件肮脏厚重的女性开岔袍、一个歪七扭八的铜托盘、污秽的地毯,以及其他邋遢廉价的家具,房里的物品与他所赚的钱根本不相称。橄榄要不是吝啬到把钱都存起来,就是浪费在什么东西上……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凶手的家。”一会儿后我说,“连块膜拜垫都没有。”不过我心里想的不是这件事。我排除杂念。“这些物品的主人,不知道如何才能快乐……”我说。但在我内心一角,我伤心地感到,孕育绘画的其实正是痛苦与接近魔鬼。
“就算一个人明知让自己快乐的方法,他仍然可能不快乐。”黑说。
他拿了一系列图画放在了我面前。他从一个箱子深处翻出这些画在撒马尔罕粗纸上、后面裱以厚纸的图画。我们仔细端详:一个迷人的撒旦从遥远的呼罗珊冒出地底、一棵树、一个美女、一条狗,还有我画的死亡。些画,就是遇害的说书人每晚挂在墙上用来讲故事的挂图。黑问哪些是我画的,我指了指死亡的图画。
“我姨父的书中也有相同的几张图画。”他说。
“说书人和咖啡馆老板共同想出了这个主意,他们为请细密画家每天晚上画一幅图画来挂在墙上会更好。说书人先请我们其中一人在粗纸上随手画画,然后要我们提供一点故事和笑话,最后再加上他自己的内容,一场夜间表演就开始了。”
“为什么你为他画的死亡和你为我姨父画的是同样的画?”
“说书人要求我们在一张纸上画一个单独角色。然而,我并没有像替姨父画图的时候那样,画得那么认真而精细。我放任我的手随意挥洒,很快就画好了。其他人也一样,或许是想炫耀能力,他们选择了自己在秘密手抄本中的题材,重新随手为说书人再画出了另一张。”
“马是谁画的?”他问,“谁画了有裂鼻的马?”
放下油灯,我们好奇地观察面前的马匹。它长得很像姨父书中的马,不过比较仓促,比较潦草,迎合较为通俗的品味,似乎买画的人不仅付给插画家较少的钱要求他画快一点,更强迫他画一匹较为粗糙,但因此,我相信是这个原因,较为写实的马。
“鹳鸟一定最清楚马是谁画的。”我说:“他是个傲慢的蠢蛋,每天非得听一听关于细密画家的闲话,不然活不下去,所以他每晚一定前往咖啡馆报到。没错,我相信,这匹马肯定是鹳鸟画的。”
56、人们都叫我“鹳鸟”
蝴蝶和黑三更半夜抵达了我家。他们把图画摊开在我面前的地板上,要求我告诉他们谁画了哪张图。使我想起了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猜头巾”游戏:先画出各式各样不同人的头饰,有教长的、骑兵的、法官的、刽子手的、财务官员和秘书的;接着,在另外一叠纸的背面写上对应的称呼,游戏的内容就是要把它凑成正确的一对。
我告诉他们,狗是我画的。我们向被卑鄙地杀害了的说书人讲述了它的故事。我说“死亡”一画必定是出于可爱的蝴蝶手,油灯的光芒在死亡的图画上愉快地摇曳着,而他此时正拿着匕首抵住了我的脖子。我记得是橄榄兴致勃勃地描绘了“撒旦”,不过故事内容可能是生的说书人自己编的。“树”一开始是我画的,但树叶则是由当天咖啡馆中的众画家一起画的,故事是大家一起想的“红”的情况也一样:有一张纸被溅上了几滴红墨水,小气的说书人问我们能不能借此发挥。我们朝纸上多洒了几滴红墨水,着各自在一角勾勒出了某样红色的物品,再轮流告诉说书人自己的图画有何故事,让他能讲述给大家听。眼前这匹精美的马是橄榄所画,他的才华教人赞叹。而我记得这位忧郁的女子是蝴蝶的作品。就在这个时候,蝴蝶放下了抵住我喉咙的匕首,向黑说,确实,女人是他画的,现他记起来了。市场里的金币是众人的共同创作;而两位苦行僧人,则是橄榄的画作,毕竟他是海达里耶的后代。海达里耶教派的基本精神,在于鸡奸小男孩乞讨,而他们的教长——克尔曼的艾夫哈都德·迪尼——两百五十年前就写下了教派的圣书,以诗文阐明了在美丽的脸孔中见证了真主的完美。
我请求我的艺术大师弟兄们原谅屋内的凌乱,因为他们来得太突然,我们没能事先准备。我告诉他们实在很抱歉,不能招待他们芬芳的咖啡或香甜的橘子水,因为我的妻子还在里屋熟睡。警告他们说,在这里翻箱倒柜,搜遍各种帆布、抽绳袋、印度丝绸和细棉布薄腰带、波斯印花布和土耳其挂袍,掀起每一块地毯和坐垫,翻开每一本装订的书册以及我为各种手抄本绘的零散图画,算找不到想要的东西,也别想闯入内室搜寻,不要让我的手沾上鲜血。
我装出好像很害怕他们的模样,但老实说,我享受到了其中的乐趣。一位艺术家的技能取决于他是否能够留心眼前之美,严肃记下最微小的细节,并且同时往后退一步,把自己从庸庸碌碌的世界抽离,仿佛望着镜子般,自远处冷笑看凡间的世界。
因此,我回答了他们的问题。是的,艾尔祖鲁姆教徒发动袭击时,咖啡馆一如平常的夜晚,聚集了四十多人,除了我之外,还包括橄榄、描边师纳塞尔、书法家杰玛尔、两位年轻的插画助手,以及最近与他们形影不离的几位年轻书法家、美貌无的学徒拉赫米,其他几个俊秀见习生,还有六七个闲杂人等,一些诗人、酒鬼、吸大麻的和苦行僧之类的人,他们巧语哄骗咖啡馆老板让他们加入了这群欢乐而机智的团体。我描述了当时的情况:袭击一开始,屋内马上陷入了混乱,应咖啡馆老板邀集前来享受低级娱乐的人们仓皇奔逃,没有一个人想到要留下来保护屋里的物品和打扮成女人的可怜的老说书人。对此我感到伤心吗?“是的!我,家穆斯塔法,又名‘鹳鸟’,毕生投入细密画艺术,非常享受每天晚上与我的细密画家弟兄们坐在一起聊天、说笑、瞎扯、互相恭维、吟诗诵词、妙双关。”我坦白道,两眼直视着愚钝的蝴蝶的眼睛,一股强烈的羡嫉笼罩住了这位身形圆润、清澈大眼的男孩。我们的蝴蝶,有着孩子般的美丽双眼,学徒时,是一个俊秀而感情丰富的绝色。
接着,在他们的询问下,我向他们描述挂图说故事的起源。游走于城市街巷的说书人,愿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抵达这间咖啡馆展开表演工作的第二天,有一位细密画家可能受了咖啡影响,在墙上挂起了一幅画自娱娱人。伶牙俐齿的说书人注意到了墙上的画,并开玩笑地表演了一场独角戏,假装自己是图画中的狗在说话,结果大受欢迎。从此后,每天晚上,他都会扮演细密画师笔下的一个角色,讲述他们偷偷告诉他的各种诙谐故事。由于艺术家们终日活在艾尔祖鲁姆传道士的怒火恐吓之下,说书人对传道士的讥嘲谩骂很快就引起众人的共鸣与喜爱,为咖啡馆招来了更多顾客,埃迪尔奈来的老板当然更加鼓励他的表演。
他们问我,我怎么解释说书人每晚挂在身后、他们从橄榄兄弟的屋子里搜出来的图画。我告诉他们,没什么好解释的,因为咖啡馆老板,就和橄榄一样,是一个乞讨、偷窃、粗野的海达里耶苦行僧无赖。头脑简单的高雅先生听了教长的讲道,尤其是每星期五的地狱烈火惩罚篇之后,吓得六神无主,一定曾向艾尔祖鲁姆信徒们批评他们在咖啡馆的所作所为。或者甚至更有可能的是,当高雅警告他们停止惹麻烦时,脾气同样火暴的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