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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选择了这个‘专业’,本身就是一种耻辱!”山下雄治并没有被威吓住。
“有人在这儿,将一件《萤火虫相望》的赝品砸碎……”听了安崎佐智子的翻译,关键调整着思路。
菊野勇司厉声道:“山下博士,看来你是执意不肯说了,那就别怪我无情残酷!”
山下雅广一到江京,就被这座忧郁的城市深深吸引。
江京似乎深合他的性格。深秋初冬的江京雨水多,这城市,仿佛有伤不完的心,落不完的泪。是啊,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概就是从何玲子第二次从他的世界消失起吧,山下雅广开始喜欢阴雨天。时而还会有风,一阵阵的,轻重缓急,仿佛有节律。阴雨或风,都不能杀伤美丽江京的魅力:一度成帝都,江京保留着气势恢宏的宫墙古城;曾是富庶地,江京遍布着精致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的园林;近年为洋场,沿江一带竖立起了挺拔俊朗的欧式建筑。更让他兴奋的,是这次到江京来的使命。这对他这个获得重生的人来说,意义无限。
这还要从何玲子的不告而别说起。恋人的骤然离去,山下雅广甚至有过弃世的念头。学业一落千丈,到最后,他连起床去上课或者见习的能力都失去了,直到在京都学医的黑木胜突然来访,将他救回人间。
“你怎么到东京来了?”山下雅广对黑木胜的尊重源自孩提。
“我到新宿的东京陆军军医学校一个重要的研究室深造,一年后,你面前的就是黑木胜中尉军医了!”这时,黑木胜终于看清了山下雅广发自内心的憔悴。他一直知道山下雅广有着优柔寡断的一面,却怎么也没想到一次失恋的打击如此之沉重。听山下雅广诉说完这两年和何玲子的纠葛,默立了良久,忽然扬手,重重地扇了山下雅广一记耳光。
山下雅广清俊憔悴的脸顿时一片红晕,渐渐肿起,嘴角渗出血来。黑木胜沉声说:“山下君,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亲弟弟看,所以会直率地告诉你,你太令我失望!”
“我已经让所有人失望,包括我自己。”
“你睁开眼看看,你的同学在努力学习,你的好朋友们纷纷入伍,连妇女都在发奋工作,都为了我们日本国的富强!为了天皇的雄图大业!你怎么还能在床上躺得下去?你这样的消沉,是在为国家付出吗?还是成为国家的累赘?”
奋斗和图强——为日本国奋斗图强,为天皇献身,为众神眷顾的日本献身,是山下雅广从小学起就被灌输的理念。他又热衷于自由思考,对诸岛内全民皆兵的那种狂热感觉略有不安,以为“世人皆醉我独醒”,但此刻他才发现,卧床难醒的,恰恰是自己。
黑木胜长叹一声,语调略放柔和:“我并非毫无人情,我也理解你此刻的苦痛,你此刻应该投入学习和事业中,奋斗是忘却伤痛的良药。”
说到底,自己选择学医,不正是要救人、济世、报国吗?
“黑木君,你和以前一样,一直是激励我的马鞭。”山下雅广的嘴角虽然还在淌血,却挂上了多日未现的淡淡笑意。
就这样,山下雅广在黑木胜的引导下,拾起了荒废的学业,燃起了报国的热情。他甚至以黑木胜为楷模,也希望能进入陆军军医学校那个神秘的研究所。黑木胜指点了他一条“捷径”:先以照顾家乡奈良的年迈父母为由,转学入京都帝国大学的医学大学,陆军军医学校那个研究所的元老许多都出自京都帝大,因此在招生上也有对京都生源的偏爱。果然,在京都学习一年后,山下雅广以优异成绩顺利进入了陆军军医学校的防疫教研室。
那不是个寻常的防疫教研室,是日军细菌战研究的总指挥部。
“听黑木君说,石井部长很赏识你的才华。”安崎宗光亲自走出大楼,和山下雅广互行军礼后,热情握手。他也是奈良人,早山下雅广两年出道,目前在江京掌管这一绝密计划。“石井部长”就是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部长石井四郎,日军细菌战的奠基人和领袖。山下雅广说:“过奖了。其实你也才华卓著,年纪轻轻,就掌管我们这里的一支部队。我们这支部队的重要性,石井部长和黑木君都和我谈过了。”
安崎宗光眼中又露出艳羡的神情:“石井部长亲自给你交待的任务吗?又让我嫉妒一次。其实,什么掌管不掌管,都是为天皇效忠,黑木君传电给我,要你我合作。”
“可是,我一直不明白,江京这一带的军务,该由华中派遣军掌管,为什么我要先去关东军报道,正式加入关东军,再转到这里?”
安崎宗光四下看了看,说:“很简单,因为从今天起,你就不存在了。”
“什么?”
“就像我,和我手下这些军医及技术人员,军籍虽然保存,但去向没有人知道,包括家属——我的新婚妻子,就留在关东军总部。我们是无名的,地下的,你应该能想像到了吧,这一计划该有多么机密!”安崎宗光脸色凝重。
“我已经在黑木君的引导下,宣誓保密。我会以军人的荣誉保守誓言。”
安崎宗光领着山下雅广往“大东亚药物经营局”的院内走,向前一指:“你看,我说我们是‘地下的’,没有打诳语吧。”只见院内有数百名壮丁在冷风中苦干,整个院内几乎都被挖开,而且挖入地下很深,仿佛在建一座地下宫殿。
“因为保密的性质,我们所有的活动,都将在地下进行,”安崎宗光介绍道。“怎么样,规模够宏大吧。当然,我们在这里大兴土木,绝不想让外界知道得太多,毕竟,我们从名义上,只是一个药材进出口公司。所以这段时间,围墙上有带电的铁丝网。”
“还用中国俗话说,没有不透风之墙,这些壮丁,施工完毕后,回到外界……”山下雅广已经从安崎宗光眼中的残忍神情中找到了答案:这批壮丁,没有一个能活着出去。
走进了大楼里部队的总办公室,安崎宗光介绍了山下雅广的私人办公室,又和另外三位课长会面,商讨了一些业务安排。
会议结束,看着桌上摆放齐整的笔墨纸张,山下雅广修长的手指不自主地抽动了起来。直到今天,每次看到文具,他都会有一种创作的冲动,俳句、和歌和他最爱的中国豪放不羁的古体诗和韵律婉转的词。
战火纷飞的时代,怎么能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可是历代英雄豪杰,在激战之余,艰险之中,不也有澎湃诗情?他终于没能克制住创作的冲动,开始在一张信纸上游笔。
菊野勇司举枪对准山下雄治:“我只好把你们灭口,在此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你不伤害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一旦杀人,就是死罪!”山下雄治平静地劝说。
“说得容易!”菊野勇司几乎在暴怒,“为了有机会能得到那些失窃的陶器,在你那枯燥乏味的实验室里一干就是三年,想让我就此放弃,无功而返,简直是做梦!如果你觉得那几件陶器比你的命值钱,那我就成全你。”
菊野勇司的手枪忽然换了方向,对准安崎佐智子,扣动了扳机。枪声透过消音器,发出“卜”的一声,却射在了地一室的墙顶上。原来是关键迅疾无比地扑在了菊野勇司的身上,将他撞倒在一地碎玻璃屑上,同时叫道:“你们快走!快走,我拖住他!”菊野勇司右手仍紧握着枪,黑暗中一时无法再瞄准,情急之下扣动扳机,子弹射碎了墙上的砖泥。
安崎佐智子说:“不,要走一起走。”冲上前来。山下雄治也扑向菊野勇司。
菊野勇司的后背靠在那些玻璃碎屑上,忍痛一翻身,挥起左拳,重重击在关键脸上,关键因为双手被铐,失去重心,被推倒在地,也被玻璃碎屑扎了全身,仍就势抓住了菊野勇司的左脚,又叫:“你们快走!不要糊涂!”
菊野勇司,双手已得解放,手枪垂下,对准死死抱住他的关键,再次扣动扳机。安崎佐智子和山下雄治奋力向前扑去,虽然知道已经无法挽回。
但枪声并没有响。
菊野勇司扣动扳机时,手指上突然没了力道。接着,全身都没了力道,软软地倒下。
门口转出来一个黑影,手电光再次亮起,一个说着日语的女声:“好危险!”
是千叶文香救下了三人!“千叶博士!”安崎佐智子兴奋地叫了一声。一向不苟言笑的山下雄治也轻叹了一声,柔声道:“文香,你果然细心,你怎么……”
“今晚最后一次实验嘛,结束后我其实一直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收拾差不多了,刚出门,发现菊野用枪逼着你,从你办公室出来。我躲在暗处观察,跟到地下,更觉不妙,就跑回实验室里拿了麻醉枪。用麻醉枪还是我以前在非洲进行野生生物研究时学会的呢。”
山下雄治说:“文香,菊野勇司的身上,或者他的包里,一定有开手铐的钥匙。”
一阵钥匙响过之后,千叶文香似乎终于打开了山下雄治的手铐。关键对安崎佐智子说:“佐智子,麻烦你先上去,拿着我的手机,给巴警官打个电话。”
黑暗中,安崎佐智子应了一声,但很轻,随即又叫了一声:“关键。”声音更轻。
千叶文香拖着那串钥匙走过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关键忽然觉得有些不安。但说不出为什么。
也许是安崎佐智子和山下雄治的沉默。
“千叶博士……”关键顿时想起,千叶文香不懂中文。但她却回答了,以一双手铐,套住了关键脚踝!手铐虽有伸缩,但脚踝比手腕粗了许多,箍得关键一阵钻心疼痛。
“放开我!千叶博士……千叶文香,你疯了吗?”
关键顿时明白,佐智子和山下雄治一定也被千叶文香用麻醉枪放倒了。
她要干什么?千叶文香缓缓走到门口,柔声说了句什么,关键虽然听不懂,却觉得毛骨悚然。黑暗中她的身影如魅,又渐渐和黑暗化为一体。
千叶文香临出小屋门时说的那句话,本身一点儿也不恐怖:“我去去就回。”但如果关键粗通日文,听了这话,还是会感受到脊背后的冷气。
老师稻本宏允毕生的理想,终于可以得到实现。
这一路走来,还真不容易。最初听说山下雄治要组队来江京找关键做实验,她自告奋勇随行,但山下雄治因为经费有限等借口,并不准备带她来中国。
但她还是达到了目的。山下雄治并非真正的好色之徒,只是个有缺点的男人,一失足,谈不上有千古恨,但全身尽湿。千叶文香就是他身上挥散不去、又拧不干的水。
到了江京,实验开始后,她逐渐成为了山下雄治真正的副手。所有的实验数据,她都已经备份。稻本的吩咐,她已经样样照办,唯一未做的,她根本不认为会有机会做的,今天正好可以完成。
她推着一个实验小架子车,车子里有一些器械。底层架子上是一个提包和一个轻便的皮箱,提包里有张随时可以飞香港、再飞里约热内卢的机票——这些天来她一直整装待发,只要时机一成熟,她完成了这最后一项“工作”,就可以轻装上路。
而这个时机就在眼前。仔细想想,这时机的得来并非全靠“运气”,而是她多日细心观察的结果。她观察到关键和安崎佐智子实验后经常一起神秘消失,或者聚合在后院草坪。今晚,她远远看见了两人和那个奇怪汉子的约会,又一起回楼,依旧鬼鬼祟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