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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来一瓶汽水。不渴,才在家里喝过水的。简少芬推了推汽水瓶子说,你自己喝吧。我也不渴。汽水是为你买的,既然你不喝就放一边吧。章老师自嘲地笑了笑,把两只汽水瓶子往座位下一塞。事情已经很清楚,是顾雅仙擅自安排了这次约会。简少芬看着紫红色的帷幕渐渐拉开,舞台上红男绿女渐渐热闹起来,她的思绪却是乱纷纷的,有一个模糊而尖锐的声音来自看不见的地方,它在命令她离开此地,但简少芬发现她的身体不能履行这道命令,她无法起身离去。她努力地去关注戏台上的男女卿卿我我的剧情,看见那个小姐用一块绿丝帕半掩红唇,悲悲切切诉说衷情,简少芬的眼圈莫名其妙地红起来,眼泪也就挂到了面颊上。
这种戏就是骗女同志的眼泪的,女同志一般都心软。章老师在一边轻声说,我到现在也没看出个名堂来,不知道台上到底是怎么啦。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我一看这种戏就要哭。简少芬从布包里掏出手绢擦着眼睛,突然想起什么,她说,不知道会演到几点,我怕到时赶不上末班公共汽车。
没关系,我用自行车驮你回去。章老师说。那不行,到时再说吧。简少芬说着又把视线转向舞台,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很响很急,整个夜晚这种六神无主的感觉伴随着她。幕间休息的时候灯光又亮起来,简少芬看见前排有人回头朝这里望,心里突然有点害怕,她在膝上卷弄着那只布包说,不早了,我想回家了。
才演了一半呀,章老师诧异地望了望简少芬的脸,他说,我知道你出来一趟不容易,既然来了就看完吧,不管多晚我都要送你回家,这也是顾大姐吩咐的。
那就看完吧。简少芬犹犹豫豫地说,我就是有点担心我姐姐,她一个人在家。这有什么可担心的?章老师笑起来说,她也不是什么小孩子,再说,你也应该有你的自由,你姐姐不应该限制你的自由。我们家的事别人是不懂的。简少芬沉默了一会说。后来直到散戏她没再说一句话。章老师对此很惶惑,他不知道是哪句话刺伤了她。散戏后果然没有公共汽车了,简少芬不肯坐章老师的自行车。章老师只好推着车跟在她后面走。两个人在夜晚空寂的大街上忽快忽慢地走,只听见两只未开封的汽水瓶子叮叮咚咚地碰撞着,两瓶汽水现在挂到了章老师的自行车笼头上。快到香椿树街口时,简少芬问了章老师几个问题,都是实质性的问题,章老师反而舒了一口气。
你妻子哪年过世的?简少芬问。
前年,是出的车祸,章老师说。
你孩子今年几岁了?简少芬又问。
都上高中了,孩子平时跟着他外公外婆过。可怜,简少芬叹了一口气,然后在一盏路灯下站住了,她用手指抠着木质电杆说,看来你也是个可怜人。不出所料,顾雅仙隔天就来探问简少芬对章老师的看法,她们就在楼梯下面谈话,为的是避开简少贞警觉的耳朵。简少芬的眼神是躲躲闪闪的,说话也总是绕开正题,这使顾雅仙有点气恼,顾雅仙拍着大腿说,我拿你这样的人真是没办法,你既然不表态就算了吧,就当我这一片热心肠是狗屎,就当我是狗捉老鼠多管闲事吧。
简少芬被顾雅仙激将了一番,终于吐出了实话。简少芬低下头慢吞吞地说,他人挺好,也挺老实的。那不就行了?顾雅仙笑起来,压低了嗓音说,那就选日子再见一次面?不要见了。简少芬的表情倏而变得很痛苦,她说,我已经这样过了大半辈子了,就这样凑合下去吧。不行,你能过下去我还看不下去。顾雅仙激愤地摇着头,她朝楼梯上瞟了一眼,少芬,你怎么这样傻?你就甘心一辈子做她的使唤丫头?她愿意受苦不说她了,可她凭什么拽着你一起受这份苦?
你们都误会了。简少芬的眼睛里已经沁出泪影,她扭过身子朝楼梯上迈了一步,仍然是低声地说,我也不光为了我姐姐,主要是我自己害怕,我从小就害怕男人。少芬你错了。顾雅仙又暧昧地笑起来,她说,我还就觉得男人最好弄,男人一点不用怕,男人都觉得女人可怕呢。简少芬往楼梯上跨第二步的时候衣角被顾雅仙抓住了,顾雅仙朝她专注地看了一会儿说,礼拜天在群众公园再见次面,好不好?简少芬站在楼梯上发怔,一只手下意识地护住被拽的衣角,最后她给顾雅仙丢下至关重要的一句话,那就再见一次面吧。而顾雅仙当时就预感到这回的媒人又做成功了,她很惊喜,尽管她已经无数次地充当过这个角色。梅雨季好像快要过去了,雨水一天天地稀落,阳光则一天天地强硬起来。窗外的蝉声从早晨聒噪到夜晚,使凝滞的空气陡增了一份炎热,也使窗外的人陡增了一份烦闷的心情。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打开临街的楼窗,可以看见香椿树街头已经出现了乘凉的人群和形形色色的卧具。
酱园的楼上闷热无比,从天井的那些旧酱缸里孳生的蚊子穿过残破的窗纱,绕着白炽灯泡混乱地飞旋着,简少芬只好早早地就点燃起蚊香,就在点燃蚊香的一刹那间,简少芬鼓起了非凡的勇气,将一个艰难的话题向姐姐和盘托出。简少贞起初没有说话,她的眼睛像细针一样盯紧了妹妹的脸,忽而闪亮,忽而又黯淡下去。她一直在听,等到妹妹终于说不下去了,她拧过身子,对着窗外发出了一声冷笑。这么说是二婚头,你要做他的填房?
他人好,又老实又有文化,我就图这些。
这么个人你也要嫁?他人好。简少芬几乎要哭出来,她嗫嚅着说,再说我也没有资格去挑挑拣拣了。你就这么着急要嫁人?
什么叫着急?你说这话就昧了良心了。简少芬突然呜呜地哭起来,她跪在地板上,用手拍打着地板,边哭边说,我40几岁的人了,你还说我着急,你怎么还说我着急?我要着急早就嫁了,何苦陪着你过这种没滋没味的日子?那你就去嫁吧,我不要你陪,我从来没让你陪。简少贞从藤椅上站起来,她的嘴唇哆嗦着,双手径直伸过来抓住简少芬的手臂。现在就去嫁,现在就从简家滚出去吧。简少贞架住妹妹把她朝外面推,她说,现在就滚出去,去跟你的男人过吧。简家姐妹就这样扭在一起,两个人的脸同样地苍白失血,同样地充满绝望和悲怆之色。酱园陈旧开裂的楼板因此颤索不止,板壁上简老板夫妇的遗照砰地坠落在地。简少芬这时候用力推了姐姐一把,看着她跌坐在床上。然后她掠了掠被汗水湿透的短发,走过去捡起了像框,像框玻璃上出现了一道裂缝,简少芬把像框重新挂好,这时候她又哽咽了一声,她说,你这样反而让我铁了心了。
简少贞坐在床上沉重地喘着气,眼睛里也噙满了泪。她从枕边摸出一个药瓶,连续吞咽下3颗药片。简少贞一边干呕着一边开始咒骂顾雅仙。简少贞说,这个搅家精,我让她不得好死。你用不着赶我走,到时候我自己会走的。简少芬又说。她用丝帕蒙住脸走到窗前,看着下面黑黝黝的天井,那棵石榴树在夏季枝繁叶茂,像一把巨大的黑伞罩住了酱缸、草蔓和其他杂物。从酱缸里飞出的萤火虫在天井里萦回低旋,简少芬看见了那道微弱的蓝光在夜色中掠过,一切都应和了她此时此刻凄清的心境。这天已经调离酱园的孙汉周又回到了旧地,他还是那副油头粉面轻轻松松的样子,倚着柜台和女店员们瞎聊了半个上午,惹得她们时而哄笑时而叱骂。孙汉周走的时候把黑包忘在了柜台上,是杭素玉追出去把黑包给他的。粟美仙因此发现了孙与杭重续旧情的蛛丝马迹。她觉得这样的小诡计是根本瞒不过她眼睛的。在杭素玉离柜的短短一分钟内,粟美仙与顾雅仙迅速地交换了狡黠的眼神,她将耳朵贴在临街的窗上尽量偷听,希望能听清一点实质性的内容。在约地方鬼混呢,这个骚货。粟美仙朝顾雅仙眨眼睛。你想捉奸吗?顾雅仙哂笑着说,真要约地方,你怎么听得见呢?肯定是在仓库里。以前我在仓库里发现好多卫生纸,都是用过的脏纸。粟美仙说这句话时表情很暧昧。仓库倒是个偷鸡摸狗的好地方。顾雅仙仍然嘻嘻地笑着,她抬头朝楼板顶棚瞥了一眼说,你要是从楼上简家绕到天井里,捉起奸来就更方便了。
我今天倒要试试,我就不信抓不到那骚货的把柄。粟美仙咬牙切齿地说。这天夜里很闷热,简少芬刚洗完澡,正在洗衣服的时候听见了那阵轻轻的敲门声,她以为是顾雅仙又来了,下楼开门一看却是粟美仙。少芬,我有样东西掉在你家天井里了,让我进去拿一下。粟美仙说着就径直走了进来,她的手里捏了只手电筒。简少芬觉得粟美仙的神色很怪,她就跟在后面往夹弄走。通往天井的门开在夹弄里,平时是锁着的。简少芬打开了锁,疑惑地问,是什么东西?怎么会掉天井里呢?粟美仙这时候抿嘴一笑,她压低嗓门说,跟我来,有好戏看了。简少芬还是疑惑不解,她说,到底怎么回事?你把我弄糊涂了。粟美仙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她拉着简少芬的手,蹑足往天井里走。粟美仙很轻易地推开了平日封死的那道门,进入酱园黑漆漆的店堂,小心,千万别出声。粟美仙附在简少芬耳边轻声叮嘱,她拉紧了简少芬的手走到仓库的门前,自己先蹲下来,扒在锁眼上朝仓库里望。简少芬听见了粟美仙喉咙里压抑的笑声,紧接着她的头部也被粟美仙朝锁眼上按。你来看看里面是什么好戏?
起初简少芬只看见仓库里发黄的灯光和一些装满瓶罐的木条箱,当她终于看清楚地上的两个人时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叫。简少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逃离现场。她跌跌撞撞地奔出酱园的店堂,一路踢翻了地上的几只玻璃瓶子,发出乒乒乓乓的巨响。
少芬,你别走,你是证人呐!粟美仙在后面喊了一声。简少芬满脸躁热,她跑到院子里,听见酱园里已经响起最初的嘈杂声,好像是粟美仙和杭素玉隔着门在互相谩骂,其中还夹杂着一个男人沙哑的嗓音。简少芬看见姐姐也下了楼,姐姐站在天井里听了一会儿,走过去把通往酱园店堂的大门砰地关上,然后在门上别好了插销。
恶心。简少贞朝地上啐了一口,她说,通奸的和捉奸的都不是好货。第二天粟美仙捉奸成功的消息就在香椿树街不胫而走,到酱园来买东西的妇女特别多,她们在柜台上没有看见杭素玉的人影,有人问顾雅仙,杭素玉呢?顾雅仙含笑答道,休病假啦。粟美仙在柜台里显得神采奕奕,当有人询问捉奸过程时,她便不厌其烦地重复一句话,从锁孔里看见的,楼上简少芬也看见的。谁也没有预料到这件事情后来导致了闻名一时的香椿树街凶杀案发生。几天后香椿树街的居民听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街西的老宋用一把菜刀砍死了妻子杭素玉,然后就把血淋淋的菜刀夹在自行车的后架上,骑车去了城东的煤球店,在那里老宋当着好多人的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