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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王道,“昨日那炼炉之事,说吧。”
工狐应声,瞥一眼阡陌,道,“小人昨日在炉棚中炼丹砂,这女子送食而来,十分殷勤,又说棚中闷热,劝我等到棚外去,而后,小人回来,发现棚中少了些硫黄与硝石。”
楚王又唤来环列之尹,他将一只小箕呈上,里面是一些泥土模样的东西。
“工狐,”楚王道,“验一验,这土中可有你丢失之物。”
工狐答应,将那些泥土拿在手中细细捻开,又闻了闻,忙道,“禀大王,这土中,正有硫黄与硝石!”
“此二物,其余炉棚中可有?”
“无。”工狐道,“铜山之中,只有小人所掌炉中炼丹砂,此二物皆昂贵,乃专此运来,绝无仅有。”
阡陌躺在榻上,冷冷地看着他们。
他们说的话,阡陌虽并非字字听懂,却也知道了大概。
这戏演的是哪出,她已经明白得很。只是他既然已经知道真相,为什么不立刻处置她,却留着她的命,还给她医治?
阡陌立刻想到了答案。
楚王让那些人都退下,看向她。
“大王如今亦知晓我本事,莫不怕我以鬼神之力降下雷火?”阡陌已经无所谓,用半生不熟的楚语道。
楚王却是不以为然地一笑。
“寡人也想看看雷火,你若想报仇或逃走,现在便可一试。”他看着她的眼睛,“寡人敬鬼神,却不十分信鬼神。世上奇技淫巧多矣,寡人亦从不糊涂。”
他声音不紧不慢:“工妾陌,寡人召工狐,不过是告知你,莫将寡人作小儿愚弄。”
阡陌默然,片刻,道,“大王欲如何?杀我么?”
楚王冷笑。
“寡人确想杀你。”他说,“铜山炼炉,因你毁去三处,可知要多少气力才能填补?”
阡陌道:“我与那些工隶,不过都想回家。他们本是无辜,受掳于此,受尽役使……”
“无辜?”楚王打断道,“扬越与群舒,趁楚国饥荒,烧杀掠夺。若非如此,楚人怎会反击?他们杀了的民人,谁人不是无辜?那些守船的军士,莫非皆无亲人?”
阡陌想反驳,突然想到昨夜里看到的那些尸首。有的人已经身首异处,却还瞪着眼睛……
她想说,不是那样,她认识的许多人,如阿姆和阿离,善良而淳朴,从未参与烧杀抢掠。可想起从前在爷爷的书里看到的各种发掘报告,喉咙哽了哽。战争从来不会讲什么善良不善良,特别是这个时代,兼并四起,讲究及时抢夺,不是我吞了你就是你吞了我,没有谁是绝对的正义。
“工妾陌,你很想走,是么?”楚王忽而道。
阡陌心中一动,抬眼看他,只见他神色平静,看不出底细。
心咚咚跳着,她答道,“是。”
“如此,寡人将伐庸,你可随寡人前往医治瘴疫。”
阡陌讶然。
她没想到,楚王提出的条件竟然是这个。心里一松,却随即生出几分踌躇。
她虽然成功过,但她毕竟不是医生,上次是凑巧也不一定,哪里能够保证次次都能有效?
权衡再三,她咬咬唇,“若我不去,如何?”
“你会去。”楚王缓缓道,“与你同舟者,有十六人。你若自尽或未曾治好瘴疫,这些人便会死。”
阡陌的呼吸窒住。
“大王此言有趣,”她面上神色不改,“他人性命与我何干。”
“是与你无干。”楚王道,“不过你并不知晓如何往舒,对么?”
一语敲中心底,阡陌瞪着他,不可置信。
楚王却不再废话,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站起身朝外面走去。
就在他要离开的那一瞬,阡陌急道,“慢着!”
楚王止步,回头。
阡陌望着他,哑着声音,一字一字,“我若治好,大王就要将我和那同舟十六人,都送回舒。”
楚王眸光深邃。
“诺。”片刻,他说,径自离去。
☆、第11章
大船溯流而上,并不算快。
楚王离去之后,阡陌闭起眼睛,却再也无法睡着。
她没想到楚王会对自己关注这样大,他很聪明,把她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的所有一切都打探清楚了。他做足了功课,才来跟她谈条件,她的所有底细,在他眼里都是透透的。
她没有办法拒绝。
她曾经有那么一两回,觉得自己不怕死。但是现在,她怕了。
人可以在无法选择万念俱灰的时候抛弃恐惧,面对死亡。但是楚王并不将所有的道路封死,在绝境之中给她开一条路,虽然窄小,却是光明,值得一试。
你相信他吗?心里问。
阡陌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什么讨论的价值。背上的伤口,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活着的存在感。楚王说得对,她没有办法一个人回到舒。她没有地图,没有向导,不懂得方向,更别提语言。这个时代,四野蛮荒,她这样的人要独自穿越遍地的丛林山川绝对是开玩笑。
她还活着,不想死,想回家。唯一的选择,就是接受。
阡陌望着上方的舱顶,烦乱的心渐渐沉下来。
别怕,只是看着吓人罢了……心里一个声音道。就像小时候看到那些模样狰狞的古物时,爷爷奶奶告诉自己的一样。
*****
大约是图着阡陌能够快点好了干活,楚王竟专门派了人来照顾她。
那个人,阡陌并不陌生,就是铜山官署里的那位老妇人。她不会写字,阡陌只能跟着别人,叫她桑。
桑说老也不老,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半白,却很健壮,精力充沛,一说话就絮叨没完。阡陌的伤,其实不算严重。那天夜里的箭被船舷挡了一下,给她划了一道口子。阡陌让鸠比划过长度给她看,觉得也并不算吓人。她估计着是那箭头不干净,以至于感染发烧。桑懂得些医术,会捣鼓些叫不上名字的草药,给阡陌敷在后背上,还给她煮了不知道什么做的药汁,又黑又苦,她喝下去的视乎眉毛都要打成结了。
没想到,那药十分有效,阡陌再睡一觉之后,已经退了烧。
伤她的口在背上,总容易崩裂,阡陌不能多动,一直待在舱里。
但她也并没有闲着。
首先,她的楚语虽然勉强可以达到跟楚王讨价还价的程度,但是仍然吃力,以后跟人交流的机会大大增加,加紧学多一点没有坏处。其次,她觉得自己对这个时代了解得还不够多,虽然历史知识有一些,但是太散,必须跟具体的年代对应起来才会有作用。
可惜桑懂的也不太多,只能告诉她楚王名侣,又不能写字交流,别的事情,便嘟嘟囔囔的说不上来。
幸好,有寺人渠。
他时常来看看阡陌,为人和气,也识得字。
“先王庙号?”寺人渠看着她用木炭在木板上写的字,讶然。这个奇怪的女子,问什么不好,要问先王庙号?他匪夷所思,但还是接过木炭,在上面写了个“穆”字。
阡陌看着那个字,心中骤然拨云见日。
楚穆王。
古代的君王,在死后会得到庙号,后来人就用庙号来称呼他们。楚国从武王开始,不再遵从周朝的封号,自封为王,后面的国君都有庙号。阡陌记得,楚穆王名声不太好,因为他杀了自己的父亲成王。而跟着穆王之后的,是……庄王。
阡陌懵然。
楚庄王。这是个名人,就算历史再不好的人,也会知道他的一两件事。
最出名的,是那个“一鸣惊人”的典故。
有一位年轻的国君,每日沉溺享乐,不问国事。一天,一位大臣问他,有一只大鸟,三年都一动不动,不飞也不叫,这是只什么鸟?国君说,这只大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名惊人。
这个典故有两个出处,一个是齐威王,另一个,就是楚庄王。在阡陌小的时候,爷爷是当故事一样跟她说的。阡陌还记得,在楚庄王的版本里,那位劝谏的大臣叫做伍举……
“……这位伍大夫,可有名姓?”
“不知晓,别人称他伍大夫……”
阡陌蓦地想起那位楚王身边的大臣,愣怔不已。
寺人渠见她神色怪异,道是这女子大约病傻了,摇摇头,走出去。
桑走进来,摸摸她的额头,叽叽咕咕地说了一堆,把她撵回榻上休息。
阡陌趴在褥子上,脑子里仍然转着那些故事。
她记得这位楚庄王,最令人瞩目的成就是治国和军事。他一生戎马,与北方的晋国对抗,成为了春秋五霸之一。但再细的东西,阡陌记不得了。心里不禁有些后悔,当年考大学的时候,爷爷曾经问过她要不要读历史,走他的研究方向。可是阡陌觉得兴趣不大,最终综合分数和前景,选择了会计专业。
楚庄王楚庄王……阡陌念着这三个字,想起后来各种夸他奋发图强雄才大略的评价,再想到那个人,有一种耐人寻味的感觉。她毫不怀疑一个工于心计的人能够成就事业,不过要她像书里那样抱着褒奖的态度,很难。
“……今夜,你留下……”那夜他低低的声音似在耳旁。
阡陌嘴角撇了撇,心想,若说他贪玩好色,那倒是对得很。
*****
楚王离去之后,再也没有来阡陌的船舱里。
两日后,阡陌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她觉得自己在这船舱里已经待得要发霉了,对桑说,她想出舱去走走。桑看看她的伤,没有反对,取来一套衣服,给她穿上。
这个时代的衣服,又宽又长,衣缘绕了两绕,几乎触了地。阡陌始终不太习惯,走出低矮的舱门时,颇有些绊手绊脚。待得出到舱外,河风吹来,她的衣袂扬起,像风筝似的随时会飞起来。
见识过现代的轮船,这艘船在阡陌眼里,并不十分大。她走到船舷边上,举目望去,只见两岸丘陵起伏,森林茂密。阡陌的地理知识不算差,方向感也不错。他们离开铜绿山,应该是一直沿着长江往西走,现在,是到了哪里?
“夏。”桑告诉她。
阡陌懵然,想了想,她并不记得有这个地名。
正眺望着,身后忽而传来些说话的声音,她回头,看到楚王,愣了愣。
他穿着寻常的衣服,显得少许平易近人,却仍透着些威严之气。
四目相对,阡陌看着他,一时不知该做什么。
“快行礼!”桑急忙扯扯她的衣服,低声道。
阡陌回神,学着桑的样子,低头向他跪拜。
“不必了。”楚王神色淡淡,看了阡陌一眼,“伤如何了?”
阡陌已经跪了一半,只得再起来,道,“已无大碍。”
“本就无大碍。”楚王道,“过几日到了郢,便要出征,可行得路?”
阡陌心里翻个白眼。
“行得。”他说。
楚王“嗯”一声。
阡陌低头站了一会,发现楚王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
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微微抬眼,发现他也将手扶在船舷上看着风景,就像她刚才做的那样。
心里囧了囧。现在算是如何?她也想看风景啊,他站在这里,她怎么看?难道要她一直这样低头站在旁边么?
阡陌瞅向桑,却见她安安稳稳地站着,似乎早已经习惯。阡陌皱皱眉,她可不想像个丫头一样伺候楚王,要不然找个什么借口走掉算了……
“站着做甚?你不是也要观景么。”楚王突然道。
阡陌的念头被打消,看看他,只得转到舷边去,站在他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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