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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劝啥嗄?放来浪我自家吃末哉啘!俚勿死,我倒犯不着死拨俚看,定归要俚死仔末我再死!”(同上)
“一万洋钱买耐一条命,便宜耐!”(回六四)
大家一看到这样下流的声口,就可以断定她一向的天真烂漫是假的,是和李浣芳截然不同的。若再一回想到她对于双宝的惨刻的欺凌,就更可以明白这孩子真是要不得,真可以使人不寒而栗。
以上略举数例,已很够证明书中穿插藏闪二法,运用得十分神妙。但问他何以能如此神妙呢?这就不得不归功于方才所说的特别的笔法。如不用这种笔法而用原有的旧方法,就不免重涩拖累,转运不灵。这不是我凭空瞎说;凡是做过小说的人,只需略略一想,就可以知道我这话不错。
因此,我们若把作者的例言改变几个字,把原文的“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惟穿插藏闪之法,则为从来说部所未有”,改做了“全书笔法,自谓从《儒林外史》脱化出来。用此笔法,乃能运用穿插藏闪之法,开从来说部中所未有之法门。………”那就分外真确不移了。
自从有了《儒林外史》,经过了如许多的年代,才有一个花也怜侬,看出他笔法的妙处,从而发扬光大,自成一家。从花也怜侬以至今日,又经过了如许多的年代,出过了如许多的小说,却还没有看见什么人能于应用这笔法的。这就可见旧方法的难于打破,与新方法的难得解人。但同时我们也应当知道,这种特别笔法,是不容易使用的。你若没有相当的聪明去调遣它,没有相当的气力去搬运它,结果只是画虎类狗而已。
其次,让我们来看一看书中的描写事物的技术。在最近出版的无量数的小说中,我们往往可以看见这样的文章:
“啊呀,天呀!妈妈你怎么着?”王嬷嬷的儿子含着眼泪说。
“唉!我的好儿子,我──好──了──些了!”王嬷嬷一断一续地说。
这在著作者,已经卖尽了气力想做白描文章的了。但他大卖气力的结果,只是叫我们不幸的读者多作几番呕!回看这部书中的白描,可真是白描了。我们一路看去。好像他是完全不用气力,随随便便写成的。但若真是不用气力就能写成这样大的一部书,恐怕世界上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吧?试看王阿二初看见张小村时所说的一段话:
耐阿好!骗我阿是?耐说转去两三个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来!阿是两三个月嗄?只怕有两三年哉!我教娘姨到栈房里看仔几埭,说是勿曾来,我还信勿过。间壁郭孝婆也来看耐,倒说道勿来个哉。耐只嘴阿是放屁!说来哚闲话阿有一句做到!把我倒记好来里!耐再勿来末,索性搭耐上一上,试试看末哉!(回二)
其中哪一句一是用尽了气力做的?然而我们看去,只觉得它句句逼真,不能增损一字,断断不会觉到丝毫的讨厌。其故是因为他所用气力,是真气力,是用在文句骨里的,不比低手作者,说不出有骨子的话,只能用上些讨厌刺激的字面拉拉场面。再看所记徐茂荣、张寿二人在野鸡潘三家胡闹的一段事:
那野鸡潘三披着棉袄下床。张寿还笑嘻嘻眱着她做景致。潘三沉下脸来,白瞪着眼,直直的看了张寿半日。张寿把头颈一缩道:“阿哟!阿哟!我吓得来!”潘三没奈何,只挣出一句道:“倪要板面孔个!”张寿随口答道:“' 勿要' 说啥面孔哉,耐就板起屁股来,倪……”,说到“倪”字,却顿住嘴,重又上前去潘三耳朵边说了两句。潘三发极道:“徐大爷,耐听捏(口旁)!耐哚好朋友,说个啥闲话嗄!”徐茂荣向张寿央告道:“种种是倪勿好,叨光耐搭倪包荒点,好阿哥!”张寿道:“耐叫饶仔,也罢哉!勿然,我要问声俚看:大家是朋友,阿是徐大爷比仔张大爷长三寸哚?”潘三接嘴道:“耐张大爷有恩相好来哚,倪是巴结勿上啘,只好徐大爷来照应点倪哚。”张寿向来安道:“耐听捏(口旁),徐大爷叫得阿要开心!徐大爷个灵魂也拨俚叫去仔哉!”来安道:“倪' 勿要' 听,阿有啥人来叫声倪嗄!”潘三笑道:“来大爷末算得是好朋友哉;说说闲话也要帮句把哚!”张寿道:“耐要是说起朋友来……”刚说得一句,被徐茂荣大喝一声,剪住了道:“耐再要说出啥来末,两记耳光!”张寿道:“就算我怕仔耐末哉,阿好?”徐茂荣道:“耐倒来讨我个便宜哉!”一面说,一面挽袖子,赶去要打。张寿慌忙奔出天井,徐茂荣也赶出去。(回五)
试问我们现在学做拟曲,究竟能有什么人做得出这样的一段文章没有?更进一步,我们在无量数的新旧小说中,像这样的文章,能有许多没有?
我举这两个例,不过因其篇幅较短,容易写出罢了。此外正有无数的妙文,散见全书之中,细心人随时可以发现。最好的一段,乃是十八回中所纪李漱芳的病状,和浣芳的一片天真(至于四十二回中写漱芳的死,就比较不甚出色;其写浣芳,却分外有精神)。这段文章,真可用得着高亚白批小赞的菊花诗的十五个字来批它:
是眼中泪,是心头血,成如容易却艰辛。(回六一)
他描写事物的手段如此高明,是我们大家可以看得出的,但问他何以能如此高明,我们就不得不注意于两件辅助的事:一件是冷静的头脑;又一件是精密纯到的观察。
所谓冷静的头脑,乃是无论笔下所写的事物何等纷忙,何等杂乱,在作者总还要一丝不苟,保存他“死样活气”的态度。不然,即使有好材料,也不免毁去。因为用热乱的态度写出来的小说,总是平面的;必须是用冷静的态度写出来的,方是立体的。我用“平面”、“立体”两个名词来比拟小说,不免有人以为比得不伦不类。但是我请你想一想:你读到过一种一览了无馀味、好像是水面漂着一层油花的小说没有?一定是有的。你又读到过一种小说,它中间的事事物物,好像能一一站立起来,站在你面前的没有?也一定是有的。既都是有的,你就可以相信我所说的“平面”、“立体”两个名词,更可从这平面、立体上,比较出作者的头脑的冷热。但有一层不要弄错:作者头脑的冷热,并无关于所写事物的本身的冷热。热的事物如红笑中所写,总无可更热的了;但作者的头脑,仍还同西伯利亚的冰雪一般的冷。至于把冷的事物写热的,那就不必我来举例,你书桌上一定堆着不少!
本书作者的头脑,虽然也不免有紊乱的时候,但十分之八九总是冷静的。有了这冷静的头脑,他才能不慌不忙,一丝不乱地将他的白描技术使用出来。我在书中看见这样的两段:
莲生等撞过乱钟,屈指一数,恰是四下,乃去后面露台上看时,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并不见有火光。回到房里,适值一个外场先跑回来报说:“来哚东棋盘街哚。”莲生忙踹在桌子旁的高椅上,开直了玻璃窗向东南望去,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回一一)
阿珠只装得两口烟,莲生便不吸了,忽然盘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烟。巧囡送上水烟筒,莲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滴眼泪。(回五七)
“月色中天,静悄悄的,……在墙缺里现出一条火光来”,“(把水烟筒)接在手中,自吸一口,无端吊下两点眼泪”:这便是替花也怜侬的脑子画了个小影啊!
精密周至的观察,乃是作一切写实小说的命脉;要是没有,便无论你天才怎样的高,工夫怎样的深,总不免一动笔就闹笑话。因为既是写实小说,就决不能“瞎三话四”的。相传花也怜侬本是钜万家私,完全在堂子里混去了。这句话大约是确实的,因为要在堂子里混,非用钱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钜万家私不可。但在堂子里混了一世的人很不少,混了之后做出小说来给我们看的人也很不少,为什么我们所看见的别种小说,都比不上这一部书呢?这就不得不归功于作者的用心观察了。大约别人在堂子里混,只是颟颟顸顸地混了过去;到著书时,糊糊涂涂随便写上些就算。花也怜侬在堂子里混,却是一面混,一面放只冷眼去观察;观察了熟记在肚子里,到下笔时,自然取精用宏了。况且他所观察,不但是正式的堂子,便是野鸡与花烟间中的“经络”,以及其中人物的性情、脾气、生活、遭遇,也全都观察了;不但是堂子里的倌人,便是本家、娘姨、大姐、相帮之类的经络,与其性情、脾气、生活、遭遇等,也全都观察了;甚至连一班嫖客,上自官僚、公子,下迄跑街、西崽,更下以至一班嫖客的跟班们的性情、脾气、生活、遭遇也全都观察了。他所收材料如此宏富,而又有绝大的气力足以包举它,有绝冷静的头脑足以贯穿它,有绝细腻、绝柔软的文笔足以传达它,所以他写成的书,虽然名目叫《海上花》,其实所有不止是花,也有草,也有木,也有荆棘,也有粪秽,乃是上海社会中一部分“混天糊涂”的人的“欢乐伤心史”。明白了这一层,然后看这书时,方不把眼光全注在几个妓女与嫖客身上,然后才可以看出这书的真价值。
第三段:说这书的坏处。
一部书做得无论怎样的好,总不免有些毛病,因为作者的精神,总不免有疏懈的时候,识力也总有够不到的地方。但假使只有些局部的小毛病,那就完全算不了一回事;假使毛病不是限于局部而是有关全书的大局的,那就不可以轻轻放过了。
本书所有的不能宽宥的毛病,不在上半部而在下半部。自从高亚白和尹痴鸳两个狗头名士上了场,书便大大地减色;自从齐韵叟那老饭桶上了场,书更大大大大减色。原来狗头名士,在本书中断断用不着。即使要用一个凑凑趣,有了方蓬壶也就够极了(书中写蓬壶,着实写得好)。不料作者把蓬壶看做了倒夜壶的坯料(回三三),却把亚白、痴鸳两个倒马桶的坯料捧到什么似的,这真令人莫名其妙了。老饭桶,在书中也实在用不着。原用来凑趣,前面有了一个黎篆鸿,配上了一个老怪物屠明珠,也就热闹得可以了。不料后文又大吹大擂地把书中人大半拉到了此老门下去。于是一部书顿由趣味浓郁的境界,转入单调的境界:这是不得不替作者万分可惜的。
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呢?有人说:他所记的是事实:有这样的事实,就不得不这样记。这句话是不能成立的。因为小说家不比得新闻记者与历史家,即使所记是事实,也尽该剪裁斟酌,决不能拖泥带水照直写上。或者又有人说:他是因为前面写了许许多多堂子经络,不免人家看了讨厌,所以后面转出一番名园景物、名士风流来,使阅者的眼光新一新。这句话说近了些了,然而还是不对。因为名园景物、名士风流,根本上就是些死东西,是写不出色的。作者若果为别翻花样,以新耳目起见,他为什么不换一个方向,抛开了上等堂子,转将下等堂子,如野鸡、花烟间、私门头、咸肉庄之类,好好地描写一番呢?这本是他擅长的事,他为什么不走这路,却走入一条死路上去呢?
我想来想去,想出他所以要走这一条路的理由来了。一层是他想把他的理想的人物(英雄)表出,二层是他要设法把许多零零碎碎、他自以为得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