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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卿踌躇了半天儿,长叹一声,管自走了。朴斋目送他走远,只好回到鼎丰里家中,对二宝说:“大夫一会儿就来。”又说了说在路上碰见舅舅,他不肯来的情状。二宝冷笑说:“他看不起咱们,咱们也一样看不起他。他那个生意,跟咱们开堂子做倌人也差不多!”
说话之间,大夫窦小山先生到了。诊过洪氏脉息,说:“老年人体气大亏,要用二钱吉林人参。”开了方子,告辞去了。
二宝从母亲床头捧出一只小小的头面箱子,打开一看,不料里面只有两块洋钱了。朴斋说:“早晨付了房钱了,哪里还有哇!”
二宝生怕洪氏知道了着急,收起头面箱,回楼上自己房里和阿虎商量,想把珠皮、银鼠、灰鼠、紫毛、狐嵌五套帔裙拿去典当应急。阿虎说:“你自己的东西,要拿去当,当然可以。只是绸缎店的账一点儿也没还,倒先把衣裳当光了,不是我说话难听,好像不对吧?”二宝说:“通共就剩下一千多店账,还怕我还不出?”阿虎说:“二小姐,你这会儿好像不要紧,要是没有钱,别说是一千多,就是一块洋钱,也会难死人哪!”
二宝不服气,从手上脱下一只金镯子来,叫朴斋拿去当。朴斋说:“吉林人参么,到舅舅店里要点儿好了。”却被二宝劈面啐了一脸唾沫,还说:“你这个人也真是,还要去求舅舅!”朴斋急忙走了。
二宝到楼下,只见母亲似睡非睡,神志昏沉。叫了一声“妈”,洪氏微微答应;问她要不要喝水,竟半天儿不见回答。
二宝正在烦躁,忽然听见阿虎笑声琅琅地说:“哟,少大人来了!少大人什么时候到的?快请楼上坐!”接着靴声橐橐,一齐上楼。
二宝急忙退出,看见外面客堂里缨帽箭衣的随从成群,认定是史三公子来了,立即飞步赶上楼去,在楼梯口跟阿虎撞了个满怀。二宝忙问:“是三公子来了么?”阿虎说:“是赖三公子,不是史三公子。”
二宝登时心灰脚软,靠在栏柱上喘息。阿虎低声说:“赖三公子有名的叫做癞头鼋,倒真正是个好客人,不比史三公子是个空场面。你已经一个多月没有什么生意了,这回可要巴结点儿。做着了癞头鼋,年底一切开销就都有了。”
这里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房间里一片声叫嚷:“快点儿叫大老婆来呀!让我看看,像不像个大老婆!”阿虎赶紧推二宝进房。二宝见上面坐着两位客人,一位是华铁眉,估计另一位就是赖三公子。
赖公子因为上次串赌吃亏,所以这次来上海,那些流氓,一概拒见,单和几个正经朋友乘兴清游。听到史三公子要娶二宝为妻却又没有践约的新闻,特地请铁眉引导,要来见识见识这个赵二宝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二宝踅到跟前,赖公子顺势拉了过去,打量了一番,呵呵地笑着说:“你就是史三儿的大老婆?好,好,好!”二宝虽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也懂得是在奚落自己,就不去理睬他,只问铁眉:“史公子可有信来?”铁眉回答说: “没有。”
二宝约略诉说当初史公子跟自己有白头之约,如今得新忘故,另娶扬州。铁眉问:“那么他的局账可曾开销?”二宝说:“他走的时候给过我一千块洋钱,倒是我跟他说:‘反正你就要回来的,一起开销好了。’谁知道他一走之后,人也不来,信也不来。”
赖公子一听,跳了起来说:“史三儿漂局账,这不是笑话吗?”铁眉微笑说:“想来其中必有缘故。一面之辞,怎么可以相信?”二宝也就不再提起。
阿虎存心巴结,帮着二宝殷勤款洽;二宝依然落落大方。偏偏赖公子属意于二宝,目不转睛地只顾看。看得二宝不耐烦,就不怎么理睬他,低下头去绞弄手帕子。赖公子暗地里捏住了手帕子的一角,猛力一拽,只听哗啦一声,把二宝左手养的两只二寸多长的指甲齐根儿折断。二宝又惊又痛,又怒又惜;本想发作几句,只为生意着想,没奈何强忍住了。赖公子抢到了手帕子,还挺得意的。阿虎急忙去取剪刀来,让二宝把指甲铰下,藏在身边。
这时候正好朴斋回来了,在帘子外面探头探脑。二宝走了出去,朴斋交代清楚买来的人参和剩下的洋钱;二宝叫他赶紧下楼去煎参,自己点过洋钱,收在房中衣橱里。赖公子故意打岔说:“哪里来的小伙子,挺漂亮的嘛!”二宝说:“是我哥哥。”赖公子说:“我还以为是你丈夫呢。”阿虎接嘴:“别瞎说。”回头又指了指阿巧:“喏,这个才是她的丈夫呢。”阿巧正在给铁眉装水烟,羞得转过脸去。
二宝憎厌之极,竟丢下客人,避到楼下洪氏房间。铁眉乖觉,起身振衣,做出要走的样子。赖公子却恋恋不舍,经阿虎怂恿,一个劲儿地喊伙计快摆台面。铁眉也不便拦阻。赖公子回头不见了二宝,就问阿虎。阿虎说:“在楼下看看她娘,她娘生病了。”又随口说了些病势给赖公子听。
支吾了许久,还不见二宝回来,阿虎就让阿巧去叫。二宝有心显示不满,姗姗来迟。赖公子等得心焦,一见二宝,迎上前去,张开两只胳膊,想把二宝搂进怀中。二宝吃惊倒退,急得赖公子举手乱招。二宝远远站住,再也不肯近身。赖公子已经有了三分气。铁眉见了,假作关切地问二宝:“你娘生的什么病啊?”二宝会意,假作忧愁,就跟铁眉聊起了洪氏的病来,暂时甩开了赖公子。
随后伙计来安排桌椅,放好杯筷,二宝又趁机避开。赖公子并不请客,却叫了七八个局,又为铁眉代叫了三个,──孙素兰不在其内。刚发下局票,不等起手巾,赖公子就拉铁眉入席对坐。伙计慌忙送上酒壶,二宝又来不及敬酒。
阿虎见不成样子,急忙赶到洪氏房间,只见朴斋端着烛台站在一旁,二宝手端药碗用小汤匙喂洪氏喝参汤。阿虎跺脚说:“二小姐快去吧,台面坐了好一会儿了呢!叫你巴结点儿,你反倒理也不理人家了。”二宝低声怒喝说:“要你去瞎巴结!讨人厌的客人我不高兴做!”阿虎紧着问:“赖三公子这样的客人你不做,你还做什么生意呀?”二宝涨红了脸。阿虎说“你是小姐,我是老妈儿,做不做当然由你的便!只要店账和带档算清楚了,没我的什么事儿!”二宝暗暗叫苦,说不出话儿来。阿虎赌气,跑到厨房坐着,也不顾台面如何了。只剩下阿巧一个人在台面上杂七杂八地说笑。赖公子怒气未消,久等二宝不来,又变了脸色。铁眉用话解开说:“人人都说二宝是孝女,果然不错。想来这会儿一定是在伺候她娘,走不开。难得,难得!”连声称赞,赖公子不便发作。
二宝喂完了药,扶母亲躺下,这才回房来应酬。正好出局的络绎而来,赖公子发话说:“我没有叫赵二宝的局嘛,赵二宝怎么自己来了呀?”二宝装作没听见。铁眉讨取鸡缸杯,逗引赖公子豁拳,方才混过了一场口舌。
赖公子一鼓作气,交手争锋。怎奈赖公子的拳艺不高,输的多,赢的少,约摸输了十几拳。赖公子自饮三杯,其余倌人、老妈子争先代饮,阿虎也过来代了一杯。
赖公子不肯认输,接着还豁。豁到后来,输下一拳,赖公子审视周围,只有赵二宝还没有代过,就把这杯酒指交二宝,二宝一气喝干。赖公子借取回那杯子为由,伸过手去,抓住了二宝的手背。二宝嫌他轻薄,把手缩了回来。
赖公子见她不识抬举,放下杯子,一把抓住了二宝的领口,喊声:“过来!”二宝拼命往后挣脱。赖公子触动前情,火气更大,飞起一只毡底皂靴,兜心一脚,把二宝踢倒在地。阿虎、阿巧急忙奔救,已经来不及了。
二宝倒在地上,爬不起来,就大哭大骂。赖公子暴跳如雷,干脆上前乱踢了一阵,直踢得二宝满地打滚,没处躲闪,嘴里还不住地哭骂。阿虎拦腰抱住了赖公子,极力叫喊。阿巧横身阻挡,也被赖公子踢了一脚。幸亏铁眉苦苦地代为求饶,赖公子方才住了脚。阿虎、阿巧搀起二宝,已经是披头散发,粉黛模糊,好像鬼怪一般了。
二宝越想越觉得委屈,哪里还顾性命?奋身一跳,足有二尺多高,哭着骂着,一定要撞死。赖公子哪见过这样撒泼的倌人?火气再次爆发,按捺不住,大喝一声:“来人哪!”那时手下四名轿夫、四个男仆,都挤在房门口观看,听见赖公子呼喊,轰然答应。赖公子袖子一挥,喊声“给我砸!”八个人撩起衣襟,揎拳捋臂一齐上,把房间里一应家伙什物,除保险灯之外,不论粗细软硬,大小贵贱,一通乱敲乱打,砸了个粉碎。赖公子兜心一脚,把二宝踢倒,阿虎拦腰抱住了赖公子,铁眉苦苦相劝。
铁眉劝说无效,负气下楼,上轿走了。所叫的局纷纷逃散。阿虎、阿巧拖起二宝,跌跌撞撞脚不点地地从人丛中抢了出来,倒把一脸的眼泪鼻涕全吓干了。
这个赖公子,脾气一上来,最喜欢的就是砸房间。他的砸法还特别厉害:事后察看,如果有一件东西不破不坏,就要重责手下人。二宝前世不知道有什么冤孽,偏偏碰见这个太岁。满房间的家具什物,全都砸了个落花流水。朴斋胆小怕事,躲了个无影无踪。虽然有个伙计,可是对方人多势众,气势汹汹,大打出手之下,谁敢出头露面?洪氏病倒在床,听到楼上乒乒乓乓,还紧着问:“什么事情啊?”
二宝歪在对面房间的烟榻上,阿巧在旁边厮守,不敢离开。阿虎独自踅到后面亭子间,愣愣地坐着转念头。赖公子砸得差不多了,气儿也消了,方才带领一帮凶神恶煞,哄然散去。伙计找到了朴斋,上楼来看,只见房间里横七竖八,无法插脚,连床榻橱柜之类。都砸得东倒西歪,南穿北漏。只有两盏保险灯依旧挂在房间中央,明亮如故。
朴斋不知如何是好,又不见了二宝,心里更加着急。四处寻找,听见阿巧在对面房间里声唤:“二小姐在这儿呢!”朴斋赶紧过去,房间里没有灯,黑黢黢的。伙计移过移盏壁灯来,才照见二宝直挺挺地躺着不动。朴斋忙问:“打坏了哪儿了?”阿巧说:“二小姐还好;房间里怎么样了?”朴斋只是摇头,回答不出。
二宝猛地站起,扶着阿巧的肩头,忍痛一步一步地蹭去,蹭到自己房间的门口,抬头一望,不由得一阵心疼,大放悲声。阿虎听见了,才从亭子间出来。大家劝住了二宝,搀回烟榻上坐下,相聚议论。
朴斋要去告状。阿虎说:“你相告癞头鼋?别说是县里、道里了,就是外国人见了他也是害怕的,你上哪儿告去?”二宝说:“看他那个腔调,就不是好人,都是你要去巴结他!”阿虎手一挥,厉声说:“癞头鼋自己跑来的,又不是我做的媒人!你去得罪了他吃了亏,倒来埋怨我!咱们明天到茶馆儿里去评评,要是我不好,我来赔!”说完,一扭身睡觉去了。
二宝气上加气,苦上加苦,叫朴斋和伙计收拾房间,叫阿巧搀着自己,勉强蹭下楼梯。见了洪氏,两泪交流,只叫了一声“妈”,并没有半句话。洪氏不明就里,还说: “你楼上去陪客人吧,我挺好的。”二宝更加不敢告诉她发生的事情,只叫阿巧温了二煎药,就在被窝里喂给洪氏喝了。洪氏又催促说:“我没事儿,你去吧。”
二宝叮嘱“小心”,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