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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富随后赶到,只见皮箱的铰链丢在地上,揭开箱盖,箱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拜匣。翠凤急得直跺脚,又哭又骂,要去跟黄二姐拼命。子富和赵妈劝翠凤先坐下,慢慢商量。翠凤说:“商量什么呀,那是我的命啊!我死了,那么她就有好处了!”子富说:“不管这么样,也要先把我的这个拜匣放好了再说呀!”
翠凤去从皮箱中取出那只拜匣,收藏别处。忽然失惊打怪地叫了起来:“咿,我的拜匣在这里呀!”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子富听了,慌问:“我的拜匣在么?”翠凤捧出自己的那只拜匣来给子富看,嘻嘻地笑着说:“她拿错了,拿了你的拜匣,我的拜匣倒在这里。”子富吓得面色如土,拍着大腿说:“这可真正坏事了!”翠凤说:“你的拜匣不要紧的,她拿去也没有什么用处。就是敢拿去变洋钱,也没有地方好变哪!”
子富沉思不语。翠凤就叫赵妈过来吩咐:“你去跟妈说:这是罗老爷的拜匣,问她拿去干什么。这会儿罗老爷等着要,叫她还拿回来。”赵妈答应着走了。子富总有些惶惑忐忑,翠凤却认定黄二姐决不会扣留不还。
一会儿,赵妈回来了。见了子富,先拍着巴掌笑了一阵,然后说:“真叫笑话,她还不知道拿错了呢,高兴得很;听我说那是罗老爷的拜匣,傻了眼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么笑得打跌。她们叫我带回来,我说声‘不管’,转身就回来了。”子富跌足说:“嗳,你干吗不带回来呀?”赵妈说:“她拿走的,当然要她自己送回来!”翠凤接口说:“不要紧的,等会儿一定会送来。”
子富坐立不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翠凤见子富着急,想叫赵妈去催。子富止住,把高升叫来,让他去问黄二姐索取拜匣,吩咐他:“你别多罗嗦,就说我有事情要用着拜匣,让她快点儿交出,你就带回来。”
高升到了尚仁里,黄二姐满面堆笑地把他请进后面的小房间。高升说了子富交代的那一番话,立等要那只拜匣。黄二姐说:“拜匣是在我这里。不过我有两句话,要请你带给罗老爷。你别着急,先请坐吧。”
高升不得已,只好坐下。黄二姐叫人沏上茶来,从容地说:“你来得正好。我有许多话,要拜托你带给罗老爷。从前翠凤在我这里做讨人,生意兴隆得很。只是我们这里开销太大,一直没能攒下钱。翠凤赎身以后,不好了:生意是一点儿也没有,开销倒省不下来,一千块洋钱的身价,不知不觉就用完了。我没有办法,就去跟翠凤商量,想借几百洋钱用用;谁知道翠凤一定不肯借,跑了好几趟,她总是回答我没有。翠凤小的时候,梳头、裹脚都是我,一直料理她到如今,总拿她当亲生女儿看待。想不到她会这样没良心,我第一次开口,她就一点儿情面也没有,气得我要死。这些,今天我也不说她了。我有心要拿她的赎身文书难难她,捏着她的赎身文书,就可以叫她回来,还给我做生意。如果她再要赎身,这回非要她一万块洋钱不可。没想到拿错了,不是赎身文书,倒拿了罗老爷的拜匣。罗老爷是再好也没有的了,不单生意上照应了我们许许多多,就是我有个小小不方便的时候,也多亏罗老爷十块二十块地借给我用。我可不像翠凤那样没良心,常常在惦记着罗老爷。知道了这是罗老爷的拜匣,我就急着要给他送去。不过我又一想:翠凤跟罗老爷好比是一个人,罗老爷的拜匣等于就是翠凤的拜匣。这个翠凤,我实在气她不过,想借罗老爷的拜匣押在这里,叫翠凤拿一万块洋钱来赎回去。等翠凤一万块洋钱拿了来,我就把拜匣送还给罗老爷。你回去跟罗老爷说,请他放心好了。”
高升听了这一席话,吐了吐舌头,不敢多说一句话,回到兆富里,一五一十细细地说了。翠凤刚听了一半儿,就跳了起来嚷着说:“什么话,放屁也不是这么个放法呀!”子富也气得手脚发抖,瘫在榻床上,说不出半句话来。
翠凤愣了一会儿,突然站起身来,说声“我去”,就要下楼。子富一把拉住,问:“你去干吗?”翠凤说:“我要去问问她,是不是要我的命!”子富连忙横身拦住劝说:“慢点儿。你去了,会有什么好话?还是我去吧。看她好意思说什么!就是依着她,也不过借几百块洋钱。”翠凤说:“再要给她洋钱,你要气死我了!”
子富就叫高升打轿,立即前去。小阿宝迎着,请到楼上早先翠凤住的房间。黄金凤、黄珠凤过来,同声叫“姐夫”,说:“姐夫长远不来了。”子富问:“你妈呢?”小阿宝说:“马上就来。”
正说着,黄二姐已经笑嘻嘻地掀帘子进房来,走到子富面前,随即扑翻身磕了个头,口中说:“罗老爷别生气,我给罗老爷磕个头,都是我对不住罗老爷。罗老爷的拜匣,就在我这里放两天,跟放在翠凤那里是一样的。罗老爷一直来对我们那么好,我们怎么敢糟蹋拜匣里的东西来为难罗老爷呢。这件事情,罗老爷你干脆就别管,不怕翠凤不来赎了去。等翠凤着急了,自己跑了来找我,那就好说话了。翠凤这个人,不到发急的时候,怎么肯痛痛快快拿出一万块洋钱来给我?”
子富听她一派胡言,着实生气,暂且忍耐着问:“你胡说八道的话,就不要说了。到底要借多少钱,你说给我听听看。”黄二姐笑着说:“罗老爷,我不是胡说呀!早先不过想借几百块洋钱,如今已经不是几百块洋钱的话儿了。翠凤没良心,往后我要是没钱了,翠凤肯定不肯借给我;我也没脸再去跟她借。难得这会儿有罗老爷的拜匣在这里,当然要敲她一笔喽!一万块洋钱可不算多,前天汤老爷拿来的房契,是不是就值一万?”子富说:“那么你不是在敲翠凤,倒是在敲我了!”黄二姐忙说:“罗老爷,不是的呀!翠凤么,哪里有一万块洋钱?当然要跟你罗老爷借的。罗老爷在她那里的局账,一节就有一千多,不用三年,单单局账上就可以扣清了。罗老爷,你说对不?”黄二姐笑嘻嘻地走到子富面前,扑翻身磕了个头。
子富无法回答,冷笑两声,迈步就走。黄二姐一路送出来,又说:“罗老爷,实在对不起,都是没有生意的不好,用完了洋钱,实在没有办法。反正要饿死了,还怕什么难为情啊?如果翠凤还要跟我犟,我干脆一把火烧光了,看她翠凤怎么对得起你罗老爷!”子富装做听不见,坐着轿子自回兆富里。
子富回来,翠凤问他结果如何,子富唉声叹气,只是摇头。问得急了,方才约略讲了个大概。翠凤暴跳如雷,抓起一把剪刀来,就冲出房去,一定要死在黄二姐面前。子富没拦住,也没主意,只好听她自去。
翠凤跑到楼下,正好撞见赵妈,先夺下剪刀,且劝且拦,把翠凤抱上楼来。翠凤一面挣扎一面喊:“我反正只有死路一条了,你们干吗都要帮着她,不让我去呀?”赵妈把她摁住在交椅上,婉言相劝:“大先生,你就是去死,也没用处哇!你死了,她也只好拼着一死,真要是一把火拿拜匣给烧了,那么罗老爷恐怕就要吃亏好几万了呀!”子富听了,也只得去阻止她。翠凤气得晚饭也不吃,就上床睡了。
子富气了一夜,眼睁睁地哪里睡得着?清早起来,就到中和里朱公馆找到了汤啸庵,商量这件事情怎么处置。啸庵说:“翠凤赎身,不过一千块洋钱,如今倒要借一万,这不明明是敲诈吗?不过这种事情要是去报官,好像也不大妥当。一则自己先有狎妓的差错;二则没赃没证的,怎么坐实她有罪?三则还要防备她烧毁拜匣,消灭罪证,来一个死不认账,跟你混赖。一拜匣的公私文书,要补起来,不但费用浩大,恐怕也还棘手难办呢。”子富想想,确实没有办法,只好托啸庵居间调停。啸庵答应了,子富就到局里去办事。
傍晚,罗子富公务完毕,到了兆富里黄翠凤家。下轿进门,只见文君玉正在客堂里闲坐,叫了声“罗老爷”。子富停步,含笑点头。君玉忽然问:“罗老爷看报纸了吗?”子富吓了一跳,急忙问:“报纸上说什么?”君玉说:“有个客人的朋友,名字叫个啥?……难记得很的。”说着,歪着脑袋想。子富说:“名字别想了,就说什么事儿吧!”君玉说:“没什么事儿,是他做了两首诗送给我,登在报纸上了。”子富松了一口气,笑一笑说:“这个我不懂的。”说着,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文君玉不好意思,回过脸来跟一个伙计说:“刚才我跟你说的上海的客人都是俗人,就是罗老爷这个样子。白白算个客人,连做诗都不懂!”伙计说:“这一回我弄明白了。你说上海的客人都是熟人①,我倒是吓了一跳。要是那样,你的生意一定好得不得了,白天黑夜地出来进去,忙得个要死,连门槛都要踢破了。谁知道你呀,把陌生人也说成是熟人。”君玉说:“你别瞎缠,我说的俗人,是不会做诗的人;会做诗的人,就不俗了。”伙计说:“先生,你大概不知道吧?在上海做丝②、做茶可都是大生意呀!过了垃圾桥, 多少湖丝栈,住的都是做丝生意的好客人。等你跟他们混熟了,就知道了。”
①在吴语方言中,“俗人”和“熟人”是同音词,所以伙计误会了。
②在吴语方言中,“诗”和“丝”也是同音词,所以又发生误会了。
君玉觉得又可笑又可叹,正要分辩,只听那伙计说:“这回可是真的熟人来了。”君玉抬头一看,原来是方蓬壶,不禁说:“他居然叫你俗人,你说可气不可气?”蓬壶踅进右首书房,说:“可气倒是不要紧的。你跟他说话,可别让他的俗气把你给熏坏了。”君玉抵掌懊悔说:“这倒确实。幸亏你提醒了我。”
蓬壶坐下,从袖中取出一张报纸,问:“红豆词人送给你的诗,欣赏过了吗?”君玉说:“没有哇,给我看看!”蓬壶打开报纸,指给君玉看了。君玉说:“他写的是什么?讲给我听听。”蓬壶戴上眼镜,先把那诗朗读了一遍,再讲解了一遍。君玉大喜。
蓬壶说:“你应该和他两首。我替你改改。题目么,就叫‘答红豆词人即用原韵’九个字,我看就挺好。”君玉说:“七律当中的四句,我还不会做,你替我做了吧。”蓬壶说:“这可麻烦了。明天是我们‘海上吟坛’聚会做诗的日子,哪里有工夫哇!”君玉说:“谢谢你,随便帮我做两句就是了。”蓬壶正色说:“这叫什么话!做诗是正经的大事情,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做两句的呢!”君玉连忙谢过。蓬壶又说:“不过我替你做诗倒还是容易的。写得太深奥了,就不像是你做的诗,他们也不会相信。”君玉忙说:“不错,不错。是这样,是这样。”于是蓬壶独自一个闭目摇头,口中不住地呜呜作声。忽然举起一个指头在大理石桌面上戳了几戳,又划了几划,皱眉说:“他用的韵实在不好押,一时间做不出来,我还是带回去做两句出色的给你吧。”说着站了起来要走。君玉挽留说:“别忙走哇,在这里吃晚饭嘛。”蓬壶说声“不用了”,就迈步出门。君玉送到门口,嘱咐他这件事情一定要保守秘密,千万不能叫外人知道,这才回来。方蓬壶戴上眼镜,先把那诗朗读了一遍,又解释了一遍。
第五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