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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甫叫住说:“这会儿你先别去劝,单是哭两声不要紧的,让他哭出来反而好。”秀姐就叫大阿金准备好茶汤伺候。灵堂里挂着蓝布孝幔,灵前四个尼姑对坐念经,左首房间里有六七个裁缝在赶做孝服。
等到这边送行的衣帽都检点完毕,后面的哭声依然未绝;不过已经哭不像哭,而是直着脖子叫喊了。云甫这才说:“现在可以去劝了。”秀姐进去,果然一劝就住,一同到前面来洗脸喝茶。浣芳紧紧跟着玉甫,三步不离左右。
玉甫哭嚎了一阵,心里觉得舒坦些了,就问秀姐用什么头面入殓。秀姐说:“头面倒是有不少。就缺点儿衣裳。”玉甫说:“她的几对珠花和珠嵌条,都不好。她最喜欢的是帽子上的一颗大珠子,就拿它来做帽正吧。还有一块羊脂玉佩,她一直挂在纽扣上的,也让她带去,别忘了。”秀姐连连点头答应。
玉甫心中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可一时间又想不起来。云甫说:“你要哭么,随便什么时候来都可以,不过夜里不要住在这儿。你和我一起到西公和里去,反正离这儿也很近,你随时可以过来,她们也随时可以去请你,大家都方便,你说好不好?”
玉甫知道哥哥是好意,不能驳回,一一依从。云甫当即请陈小云到西公和里便饭,秀姐则一定要留他在她这里吃。云甫说:“我不是跟你客气,只为你这里正乱着,不如那边清静些。”秀姐说:“那么我这里烧几个菜,给你们送过去,好吗?”云甫点头说好。
临走,玉甫又被浣芳拦住了不肯放。云甫笑说:“还是一起过去吧。”浣芳紧紧拉住玉甫的衣襟,不肯坐轿,于是四个人干脆都弃轿步行。
到了覃丽娟家不久,桂福提着竹丝罩笼送菜来了,清清淡淡的四盘四碗。云甫叫摆在楼上房间里,让丽娟、浣芳一起入席。玉甫是滴酒不沾;小云事务缠身,毫无酒兴,勉强喝了三杯,就和玉甫、浣芳一起盛饭来吃;只有云甫想要借酒浇愁解闷,让丽娟陪着干了一杯又一杯,直喝得醺醺然方才罢休。小云饭后就过那边去了。云甫已经跟丽娟商量好,腾出亭子间来,给玉甫安歇。
这一夜玉甫因为想头断绝,再加上一个多月来的劳累,躺到了床上,就呼呼睡去。浣芳睡在玉甫身边,却梦魂颠倒,时时惊醒。
初八日早晨,浣芳在睡梦中哭喊:“姐姐,我也要跟你去!”玉甫忙把她唤醒抱起。浣芳一头扎在玉甫怀里,呜咽不止。玉甫哄住了,一起穿衣下床。这一闹,惊动了云甫和丽娟,也比平日起得早些。
吃过点心,玉甫要到东兴里去看看;玉甫不放心,又陪着一起去。浣芳也紧紧相随,分拆不开。这一天玉甫往返了三次,恸哭了三场,害得云甫焦心劳顿,疲惫不堪。
第四十一回
入其室人亡悲物在 信斯言死别冀生还
到了八月初九这一天,陶云甫浓睡正酣,突然被火炮声惊醒。醒来遥遥听见有吹打的声音,急忙起身。覃丽娟醒来,问:“起来干吗?”云甫说:“晚了呀!”丽娟说:“还早得很呢!”云甫说:“你再睡一会儿,我先起来。”喊老妈子进来问:“二少爷起来了吗?”老妈子回答说:“二少爷天刚亮就走了,轿子也不坐。”
云甫洗过脸漱过口,赶紧过去。到东兴里胡同口,看见李漱芳家门口立着两架矗灯,一群孩子在往来奔跑看热闹。
云甫下轿进门,见客堂中灵前桌上,供着牌位,两旁一对茶几八字分开,上放金漆长盘,一盘凤冠霞帔,一盘金珠首饰。有几个乡下女客,指指点点,啧啧羡慕,都说“好福气”;还有十来个男客,在左首房间里高谈阔论,言语粗俗,大概是李秀姐的本家亲戚,估计玉甫一定不会在这里。云甫踅进右首房间,见陈小云正在分派执事夫役,房里挤满了人,连一点儿空隙都没有。靠墙摆了一张小小的账桌,坐着个白胡子老头儿,──本来是账房先生,面前摊着一本丧簿,登记各家送来的奠仪。见了云甫,那先生忙站起垂手侍立,不敢招呼。云甫问他玉甫在哪里,那先生用手一指:“喏,在那里!”
云甫转过身去,只见玉甫将两臂围作栲栳圈儿,趴倒在圆桌上,埋头匿面,声息全无,但脑袋连同两肩不时一耸一耸的,似乎在吞声饮泣。云甫不去理他,等夫役散去,才和小云厮见。云甫的意思,想把玉甫调离此地。小云说:“这会儿他怎么肯离开?等事情完结了再说吧。”云甫说:“要等到什么时候?”小云说:“快了,吃过饭,就入殓发引。”
云甫没法,且去榻床上躺着抽烟。不久传呼开饭,左首房间开了三桌,是本家亲戚和司礼、乐工、炮手等人,挤得满满的;右首房间只有一桌,坐着小云、云甫和玉甫三人。正要入座,只见覃丽娟家一个打杂的进来送礼,呈上一个拜匣,匣内是一封代楮①,夹着丽娟的一张名片。云甫觉得好笑,就让账房先生登录,也没有理会。
① 代楮──楮,音chǔ,是一种树,皮可以造纸,因此又作为纸的代称。纸钱也叫楮钱。给丧家送礼,如果送的是银钱,就叫“代楮”。
接着又来一个送礼的,戴着紫缨凉帽,端着托盘,云甫认得是齐韵叟的管家,慌忙去看:盘内三份儿奠仪,三张素帖,却是苏冠香、姚文君、张秀英出名。云甫笑向管家说:“大人真是格外周到,其实何必呢!”管家连声答应,又禀:“大人还说,要是二少爷心里不痛快,就请到我们园子里去玩儿几天。”云甫说:“你回去谢谢大人,过两天二少爷本来要到府上面谢的。”管家又连应两声,收起托盘去了。
三人这才坐下。小云见还空着一个座位,就招呼账房先生。那先生怎么也不肯来,却去叫出浣芳来在下首相陪。玉甫不但戒酒,简直连水米都不肯沾牙了,只是枯坐相陪而已。云甫并不强劝,大家随便用些稀饭,也就散席。
饭后,小云继续去张罗丧事。玉甫怕人笑话,仍掩在一边。云甫见浣芳穿一套缟素衣裳,娇滴滴地越发显得可怜可爱,就携着手同坐在榻床边随意说些没要紧的闲话。浣芳平日机灵异常,这时候也呆愣愣的,只是问一句答一声而已。
说话间,礼生突然在客堂里高声赞礼,天井里四名红黑帽②就喝起道来。随后飞起三个大炮,敲了九声铜锣,吓得浣芳往─房后奔逃。云甫站起来探望,玉甫已经不知道到哪里去了;客堂中密密层层人头攒动,嘈杂一片,也不知道成殓了没有。一会儿第二次喝道声起,又放了三个大炮,敲了九声铜锣,穿孝的亲人和会吊的女客同声举哀。云甫退后躺下,静候多时,听见一阵鼓钹声,接着钟铃摇响,僧道二众念念有词,大概是入殓完毕洒净的惯例。
② 红黑帽──本指衙役。这里指出殡中的仪仗执事。
洒净之后,半晌不见动静。云甫正要坐起探望,小云忽然挤出人丛,在房门口招手。云甫急忙跑出,只见玉甫两手抓住棺材板,弯腰曲背,整个上半身都钻进棺材里面去了。李秀姐在身后竭尽力气拖住,哪里拉得动?云甫上前,拦腰抱起,强拉到房间里。外面登时响起一片铜锣火炮声、号哭叫喊声。直到盖上了棺盖,嘈杂声才渐渐停息下来,看的人也陆续走散了一些。
于是吹打赞礼,设祭送行。云甫把守房门,不许玉甫外出。外面漱芳的弟弟、浣芳、阿招以及楼上的两个讨人一一拜过,接着许多本家亲戚和男女吊客陆续参拜。小云赶出大门,指手画脚地点拨了一番,夫役们拥上客堂,撤去祭桌,用绳索络起棺材。一声炮响,脚夫们发一声喊,杠棒上肩,棺木平稳地缓缓而起,红黑帽敲锣喝道,后面跟着僧道,敲着鼓钹,念着经文,慢慢地先出门去,在胡同口站住等候。这里灵柩缓缓起行,秀姐率领合家上下人等步行哭送,一哄出门。
混乱中,玉甫猛地窜出门去,却被云甫生拉硬拽地拖了回来。玉甫跟哥哥跺脚发急,云甫用好言劝他说:“这会儿你去干什么?明天我和你一起到徐家汇走一趟是正经。这会儿就是送到船上,一点儿事儿也没有,去干吗呀!”玉甫听哥哥说得在理,也就作罢。云甫要他即刻到西公和里去,玉甫一定要等送丧的回来才走。云甫不忍过份逼他,也就依从。
玉甫闲着没事儿,想到漱芳遗留的东西,不知道秀姐可曾收好,就踅到左首房间去看。推开房门,不禁大吃一惊:房间里已经搬得空落落的,橱柜箱子都上了锁,大床上横放着两张板凳,挂的玻璃灯打碎了一盏,碎玻璃欲坠未坠,墙上的字画也脱落不全,满地上都是鸡鱼骨头。
玉甫想想漱芳刚死才几天,房间里就已经人去室空,面目全非,一派凄凉景象;再对比一下漱芳在世时候的花团锦簇,朝欢暮爱,不禁悲从中来,一头趴倒在床上,又哀哀切切地大哭了一场。云甫在右首房间里抽烟,没有听见,任凭玉甫尽情地哭了个够。哭得差不多了,抬头一看,泪眼模糊中,见一团乌黑的东西,从梳妆台底下滚了出来,只在眼前一闪,就不见了。玉甫吓得一悸愣,定一定神,心想:“莫非是漱芳的灵魂显现,叫我别哭的意思?”于是不用别人相劝,自己停止了号哭,走出外间来。
正好碰见小云回来,对玉甫说:“灵柩已经上船,一切妥当,明天一早开出。你么,明天吃过中饭,坐马车到徐家汇好了。”
云甫很不耐烦,不等轿班,连连催促玉甫快走。玉甫走到天井,看见一只乌云盖雪的大黑猫,蹲在水缸盖上,这才恍然大悟,刚才所见,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在作怪,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跟着哥哥走到公和里覃丽娟家。一路上只觉得愁云黯淡,日色无光,心绪极坏。
到了黄昏,下起了蒙蒙细雨,云甫又烦又闷,点了几色爱吃的菜,请小云过来小酌。小云带了浣芳同来,玉甫吃了一惊,以为又发生了什么事情,小云说:“她非要找姐夫不可呀!跟她妈吵半天了!”
浣芳紧紧偎着玉甫,悄悄儿地说:“姐夫你知道吗?就姐姐一个人在船上,我们倒全都回来了,连桂福都跑了。一会儿要是让别人摇走,上哪儿找去呀?”小云、云甫听了,不觉失笑。玉甫仍用好话抚慰。丽娟不禁叹息说:“她没了姐姐,可也真苦恼。”云甫瞪了她一眼,嗔着说:“你是不是还想叫她哭哇?刚刚哭过一场,你又来惹她!”玉甫推开漱芳的房门,见房间里已经搬得空空的,一派凄凉景象,不禁悲从中来。
丽娟见浣芳果然眼泪汪汪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忙换笑脸,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来,问她多大年纪,谁教的曲子,大曲学了几支……这一聊直聊到晚饭搬上来方才罢休。云甫和小云对酌,丽娟随便陪了两杯,玉甫和浣芳先吃饭。云甫留心玉甫一天来吃的,一共不过半碗饭光景,也不强劝,只是体贴地说:“今天你起得早,一定困了,早点儿去睡吧。”
玉甫也觉得干坐着无聊,就和浣芳一起告辞,同进亭子间,关上房门,假装已经上床的样子;其实这时候玉甫神思恍惚,对着长颈灯台,默默无言地闷坐发愣。浣芳和他依偎着并坐,也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灯台,好像有什么心事。过了半天,浣芳忽然说:“姐夫你听,这会儿雨停了,咱们到船上去陪陪姐姐,然后还回到